短歌（一）(4)

最后我实在没辙了，只好自说自话，把生平自认为值得说的一股脑翻出来——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政见和具体涉及我家人信息的事情——顺便帮自己复习一下过去的记忆。那时夜已深，十几方的病房，统共五个人（还有一张床是临时加的），睡熟了仨。我靠窗近，从那幽闭的，牢狱一样的病房望出去，没几个星亮。我们这群缺胳膊短腿的移动又不方便，护士也忘了把窗子关上，于是那黑暗就任他敞着，金秋的夜风吹进来，吹在脸上，很凉，让人想起无数个秋天的事件。
“姐姐，你是北平人吗？你的口音很像。”我用了缓慢的讲述故事式的语音，企图与面前的姑娘建立信任。
 “ 我是那里的人。我在北平的秋风里出生，也在那里长大。那里的气候比这里燥得多，一起风嘴唇就容易干裂。那里也冷得多，虽比不得东北三尺冰雪，但秋季夜晚总是不宜开窗的。
“你知道银杏吗？就是那种叶子像裙裾的树，果实的味道不太好闻。这时候的北平银杏叶该老了，满树金黄，树树金黄，道旁都是风拨叶子的繁盛响动。变黄似乎只是一个早晨的事，于是你推开窗，听到鸽哨，感到秋天的降临，而天色淡淡。中午就该落叶了，风中落下的叶子又是另一种美，仿佛漂泊无依的姑娘，伴随钢琴唱出悠扬的名曲。

“你尝过冰糖葫芦没？城北城南的味道都不一样……”
我喋喋不休地讲，因着这也能勾起自己关于老北平的怀恋。我渴望着向晚征适时地递给我一双含情的眼神，一点淡淡的乡愁，让她如满月般柔情又如残月般的冷冽上添一点人情味。
可是似乎没有。她低垂着头，眉目间投下一片和谐的阴影。她站起身帮我关窗，转过脸时，眼神却不敢与我有所交汇。
5 
躺在床上细琢磨着，我想起来了，自己北上来，有两个目的:一是找亲人，二是为国效忠。
老爹最后一封信里说，我三表舅在上海替洋人开银行，有法子送我出国躲躲。
但那着实是老黄历，德国已基本扫清了欧洲大陆上的国家，明年六月希特勒将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明年底太平洋战争就该爆发了，当然我估计帮不上苏联和美国的忙，也没法告诉周围人这场战争还没有到最黑暗的时刻，只好先找三表舅，看看能不能帮我联系上老爹。
不然说我和向晚征有缘分呢，我那大名鼎鼎的三表舅，就是她行长。她得知此事时也有些诧异：“那你为何问我银行缺不缺人？”
她明明没有皱眉头，我却觉得她说的像奶娃学来的脏话，可爱又别扭，笑嘻嘻地讲实话：“这不是见到你，什么都给忘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