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用的妈妈(2)
透过后来几次聊天的只言片语,我的脑海里勾勒了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家里老照片的某一张,是她的从前。年纪应该是17、8,上身一件材质清凉的黑底白波点长袖衬衫,应该是涤纶或雪纺。腿上着一条米白的牛仔裤,身材不纤瘦,却也不丰腴,干净清爽的衣服恰如其分地包裹着她年轻的躯体。那年,她的少女时代偶像是红极一时的电视剧《渴望》里的张慧芳,衬衫虽然不是同款但确是供销社的大热款。脑后梳起,刘海一九分,一分处光光地抹入鬓角,九分处微微烫挺,像快中午的海面,微微掀起小小的波浪,蜿蜒延伸至耳后,整个透着俏皮和精干。这样的“慧芳头”大同小异地套在了我妈、大姨、三姨的头上。
但我看着照片,怎么也对不上现在这个也烫着头的妈。照片上的她,背后是挤着一家七口五个孩子的姥爷家,她甚至没有个像样的凳子,穿着白裤子就坐在了家门前两三块河滩里大石头堆就的高低不平的“台阶”上。我妈现在脸上的一些黑点色斑年轻时就有,但旧时的相机很好地遮盖了大部分,还给女孩子们免费添加了一层过度曝光后的如米黄珍珠般柔润的“滤镜”。她们三个统一用同向翘起左腿搭在右腿上,双手交叉握着,松松地放在叠起的膝盖,显出自信又从容的姿态。照片里的她是微微笑着的,这的确是极珍贵照相的机会,所以她应该是想端正着脸显出电视里慧芳般优雅的感觉,但心里应该很是欢喜,嘴角浅浅地漫着笑意。那一抹十八岁的,和我所见所闻全然不同的少女的俏皮和不胜娇羞被刻印在了三十年前的老旧胶卷里,成了她少女时代唯一的“少女”证明。
就在这张照片的的十年前,亦或再推溯往前,那个连电线都拉不进去的、只有天全黑才飘出一丝微臭煤油灯气味的小村里,有这样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她上有姐姐哥哥下有弟弟妹妹,因为家里的窘迫和父亲的专制、软弱却在责打儿女方面毫不手软的妈妈,没能走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走进过的学校,背起了割草的筺,和留着涎水的妹妹,承担了七八轮春夏秋冬的年幼的“妈妈”角色。
但她说她偏偏是姐弟五个里最爱读书的,哥哥姐姐弟弟回家写作业,她送完一趟喂羊的草就会拿一张他们撕下的废纸,也摹那弯弯曲曲的如蚯蚓蠕动的拼音和字。这个我相信,我儿时的某一天,她去地里干活顾不上我和姐姐放假回家做午饭,家里的锅灶边压着两袋方便面,从我们用完的作业本撕下来的一小块空纸写着大大的“下面”二字。“面”摹得和方便面袋子上的几乎一样方正,让我们很是惊奇了一番。而现在,眼前这个一天没进过学堂的我妈早就能缓慢却几乎无误地用汉字聊简单的微信,发带话题的某手,谁见了都不会觉得这是个货真价实的“文盲”。
还不止如此,在那个一分钱能买十颗老式硬糖的年代,在那个买东西只有在“赶会”时才能步行几小时翻山越岭走到很远乡镇的年代,在我的姨姨舅舅们争先恐后把钱花到一大把糖和塑料子弹枪上的时候。我妈固执地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诱人口水咕咚的香甜糖果,把自己挖野黄花攒的已经攥出手汗味的一块几毛全部献给了柜台上五颜六色的头花和发卡。那火红的、白粉的蓬松的头花两三圈扎在她梳的时兴的“慧芳头”上,和镶着稀奇水钻的宽扁发卡合作,编织了她无与伦比的美丽的梦。那是一个少女十几岁的,一个小村里不切实际的、虚荣的、浪漫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