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火边小聚(9)

迎接他的还是一次次退稿，比之前更让他煎熬，意思最明确的一次，写着“故事灵动轻盈，可惜被刻意炫耀的文笔所拖累，看似华丽的文风像沉重的枷锁，限制了故事的表现。很难想象，能构思这个故事的你文风会是如此，期待你早日洗尽铅华。”这几乎给了他致命一击，原本藏着心里的嫉妒窜上眼睛，对董烈投去的目光不自觉透露憎恨，在渴求录用和证明董烈也不行的复杂心情中，他铤而走险，拿了准备刊登在《求风》上的一篇，一字未改，以自己的名义向最权威的纯文学杂志之一寄了出去。
像从一个迷梦中惊醒又跌入另一个噩梦之中，寄出那篇文章的第二天他就后悔了，想到了无数种暴露的可能，想到了暴露后无数或明或暗的嘲讽和鄙夷，想到董烈那时候可能的嘴脸，想到身败名裂，想到死。他想得无比清楚，比他写任何一篇小说的时候都要想得清楚。
因此，当抄袭者的称号竟奇迹般地落到董烈头上时，他不遗余力，要让董烈抄袭外国写手的罪名坐实。很快，自保变成了一种复仇般的宣泄，董烈被迫转学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释放干净，感到真切的空虚。然后他收到了那家权威纯文学杂志的“决定录用”。
他用董烈抄袭自我辩解，却说服不了自己。
被录用的永远是，他的名字，别人的文字。

烤网上不再有骤起的火舌冒头，曹修邦面前两人的影子安定下来，再次固定为他们如今的形状轮廓。但曹修邦已经记住了它们各自变形的模样，鬼魅一般，在他脑海里不停激发着原本就荡漾了许多年的恐惧，那恐惧的感觉仿佛是带着羽绒服的厚大帽子骑车经过红灯将变未变的路口，因为看不见转向车辆的情况，而疑心要被撞飞。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明白董烈的话，他那张帅气的脸在那晚天台的星光下有着层次分明的阴影，“有没有抄袭我最清楚，我怕的当然不是这个。你有没有发现，他们好像全都希望我抄袭，希望这件事是真的，希望我被这件事打败。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怀有这种希望？这种希望难道不叫人害怕吗？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记忆中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直接，如执雪亮刀剑，曹修邦记得自己错开了目光，可还是把这个眼神烙进了脑子里。
于是这个眼神从里向外穿透了他，他越发相信，董烈转学前把自己叫上天台讲的这番话，是要告诉自己，他什么都知道。比如那个总是早一点点发出作品的外国人来自哪里，比如那个向他表白又被拒绝的女孩在曹修邦心中是何位置，又比如从他小学三年级转学过来就厮混一起的死党是不是对他积攒着矿山般的恶意。
矿山燃爆的原因他还记得很清楚，不是因为喜欢的女孩向董烈告白，也不是因为他拒绝了她，这些顶多算是导火索，真正落下火星的，是一次偶然间聊起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个评价，“女孩好看也需要天赋，她嘛，没有。”那一刻，曹修邦听到了一声发自体内的无声巨响，火花四溅开来，沿着自己的生命轨迹蜿蜒而上，寻找到董烈的许多话语，那些话语点评着他的作文、习题、手工课作业，甚至小时候他最喜欢的青蛙玩具，这些东西在他从来正确的评价里失去了价值和颜色，他的评价里满是硫磺味道。此刻，这些评价如同一个个早已预埋好的爆点，一同引爆。精准的爆破作业，恶意挣脱枷锁，轰然肆虐，扬起尘土让他很长时间看不清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