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组】观音(6)
后来我去她的寓所看到一只棕红色木烟斗,里面放着烟草,点燃,冒出白烟和温和的木香型香料味道,在桌子上一直燃烧直到烧尽,烟草烧成黑色,白烟滚进鼻腔。我问她你吸吗?她说不吸,保护嗓子,只是喜欢闻。
她说你知道吗,实际我也不喜欢烟,只是很喜欢看烟雾中的你,伸着指甲涂红的手指刺破白茫茫的烟雾,抚上我的脸。
我十五岁的冬季被外祖母拉着来悼我。外婆叼着长烟斗,白烟从烟管里挤出一团又一团,起初贴在一起很紧密,浓得像摔在人间的一团云,然后四野散尽,薄烟后正是观音菩萨一双眼睛。我想我一定是死过多次,才会被白色长久注视,还有视线掠过我可以注视到的干枯矮枝,断枝跌进土里掩埋,来年抽成新枝。白色的眼睛盯得我手指上的红指甲油都变得淡了。我的外婆说话很大声,几乎用喊的,拜佛也是,我于是明晓她这个习惯这辈子都不会变。我外婆喜欢打电话,拿着白漆泛黄的老座机拨一早上电话,声音很大,填满整个屋子,漫溢的声音灌入我的耳朵,比水泥墙沉厚。
我走在山下灰墙掉漆,露出白色石灰粉的小镇中坐进随便一家茶馆或餐馆,都有青灰色砖块的墙和漆上黑灰色的木桌。不论哪家店铺窗外都能看见观音像的一角。我坐在阴影处的白炽灯下听着公共电话的每一次拨音声,人们说的话太轻我无法听清,缓慢支离,很多停顿,不像我外婆。于是我想起外婆打电话。
很多年后那天我在街边走了很长时间,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响声越来越闷,走到夜色被天光一片片涂白,涂成深浅不一的色块,手中香烟的火花显得不那么明亮。走过街边的公共电话然后停下,电话亭的绿色消溶,白色电话表面覆盖许多污垢,泥点与灰尘里记录着电话两端的絮语。我走上前,左手拿起电话,右手刁起烟,轻轻吐息,呛得一直咳。边咳边说,断断续续,我和她说我在xx大街的公共电话亭,你下不下来,我看到你走着回宾馆了,对面有家饺子馆全天营业,店外有露天座,上面吊着十几年前的老煤油灯,很烫发出很深的黄色光亮,光亮里钻出米醋发酵的酸香跳到鼻翼上,收筷子的大妈很热情,说一口我一句听不懂的流利家乡话。
她只是听着,什么都没有回答。我挂了电话,站在路灯下等着她。电话上有雨,手上沾着黏糊糊的泥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