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世界】山外山(2)
门侧狭长柜台后面有一位高瘦店长,或坐或站,总低着乱糟糟的头,有时看书,有时记账,“沙沙”声响不曾断绝太久。指尖翻动透亮的书页,笔在纸张上滑动,全都能碾下土壤,滋养万物生长,包括这满地的书堆。书堆茁壮,如同藤曼爬上屋里备下的十几个铁皮架子。书籍吵扰着找到各自位置,把空间挤满,错落的身形里没有一点码放整齐的意思。
没有书膜,每一本的开合处都带着若干角度不一的浅浅折痕。气味不是庄严的新墨,而是经过婆娑、翻阅、记注、流转,终至颠沛一场的陈旧,如同檀香燃烧后留下的一堆灰,带淡淡的霉味,并不难闻。
这是一家旧书店,原来。
开店的第一天,是这偏僻小镇动工的第一天。店与小镇同龄,而店长与店同龄。虽然他看上去四十不到的年纪,镇上的人还是会带着麻烦与疑惑来到这里。他们的双脚最能感知坡道的秘密。店长会让他们先休息,哪怕只是眨一下眼睛。他们在店里不由自主地行走,目光游弋在书堆的起起伏伏里,诉说的声音无论开头如何,都渐渐归于某种契合当下的平静。店长只在他们语言生涩的时候垫上一句,漫不经心,他们又能讲下去。讲到最后,带进门的麻烦与疑惑抽丝剥茧成小小一团,成一个独一无二的问题,答案往往就在面前最醒目的那本书里。
这本书的生意就这样做成了。店长倾听,但也精明。买书用的不是钱,这偏僻到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小镇,印上伟人头像的纸只是纸,金子还是金子。他们为店长带来能够带来的东西,一块磨得发亮的巨大螺丝钉,一颗不知道能不能开花结果的种子,或者一个故事。但不能什么都不给,店长说有了交换才算买卖,他们要学会。
故事并不好讲的,店长的口味很刁。他是最早离开小镇的人,也是最久的一个,为了淘二手书。翻过山,在另一边的山脚下搭一辆一天只发一班的巴士,就可以到城市,到许多高楼林立但大同小异的城市。从这一座到下一座,越来越快的动车和飞机,称不上迁徙。店长说他在24小时的便利店值过夜班,遇见的人和彻夜的霓虹一样光怪陆离;在货运市场的物流点里挥汗如雨,佩着营业员的牌子做搬运工的事情,一天里最大的快乐是中午和晚上收工后冲向逼仄的小饭店进食,那里的人五湖四海,快乐相似;还在格子间里独自伏案,接受上级一条接一条的信息指令,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按到水里,提起来又按下去,身影拉长到窗外坠入黑夜里,和其他人融为一体。有一回他在一座城市心血来潮,坐到上级的位置,仍不满意,就去做上级的上级,一直做上去,才发现,没有谁头顶有星星。
他也跟人谈过几场感情,不同的开始到相同的结局,有一张印着落叶素描的朴素书签留了下来,夹在他手边常看的书里。还去了学校,学生老师勤杂工都没有落下,不同的身份在相似的象牙塔遭遇的目光迥异。最中意做学生,六年三年四年,好像不同规格的盲盒,打开前怀有期待,打开后总不能一一对应,却又有期待之外的欢喜。可能性的魅力。他毕业许多回,在离校的那一天总要赖到很晚,和永不再见的同窗挥手作别,长亭古道不再有,芳草夕阳不一定有,而送别依旧。童真、青春以及离愁别绪叫人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