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制版】静静的地息河 第一卷 第三章(4)

自己则与林大彪坐在祠堂的内室中打盹儿去了。可不一阵，村人们便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坐在、躺在空地上了。
日中时分，提早布置在道口的眼线终于跑来回报了洋人的动向。里尹不紧不慢地将大襟打理一番，安正了瓜皮小帽，抓起一旁的手杖，领着随身仆从走了出去。约一炷香的工夫，他陪着一名骑马洋官爷的身影远远出现在众人的眼界里。林杰时隐隐约约看到，那洋官爷的身后，果然跟着七八名骑马的洋鬼子兵，列成一排，盔明甲亮，神气极了。眼见着这少数的菁英，林杰时不由得想起绘本画册中刀剑林立的万人敌的队伍，也是一般的威风。至于那多数，穿着平常衣服，面色蜡黄的寒酸丘八们，散漫的样子就连林杰时都深以为可鄙。
里尹躬身在前接引，村人见状也纷纷起身迎里尹以示尊重，只是他全程都不曾抬眼。那个洋官爷的马儿就踏着小碎步跟在里尹后面，不紧不慢，离着有三五步的距离。行至近前，洋官爷的马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住了，可里尹却还在自顾自地躬身拄杖向前走着，直到被自家一个识相的佣人咬了耳朵，他这才幡然察觉。一不留心，竟已超出十多步的距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弄得气氛好不尴尬。洋官爷也不去睬他，只是露出个似笑非笑的鄙夷的神情来。趁这个空隙，里尹赶紧愈加将身子向前弓着，脚下飞快踏几步，总算停在了原先的位置上。这逗乐的一幕，乡里们尽数看在眼里，却笑不出声。稍有些阅历，经历过世故的，人人皆面露神伤，垂头含胸，只顾着将自家的闺女小子们往怀里揽。只有七八个个愣头青浑然不觉自己俎上鱼肉的命运。他们费力地垫高了脚尖，恨不能将脖子也拉长一尺。

每个灰头土脸的半大小子们，都想一赏这高鼻深目的洋鬼子军官的威风头儿。
林杰时又使出他那走下三路的三脚猫功夫，不几窜，便来到头一排了。这下可算看他个痛快！他仰着脖颈，头一眼的功夫，便看到了帽顶上那丛高高竖起的冲天白缨子，迎风猎猎，楚楚如纱，若是再补上个护法顶，就跟戏班子使的家伙别无二致了。林杰时便由此寻思，配得上这行头的，不是威压四座的老帅也起码是皓齿朱唇的武生，可再往下看时，方觉大错。那洋人的七窍五官，真个画本所绘那般猢狲面相。高颧骨，薄嘴唇，满脸的黄胡茬子打着卷儿，头发跟胡子搅成一团，像是当头扣上了一丛爬山虎。两颗眼珠子蓝晃晃的，像是镇上大染缸里的脏水，实在瘆人。从眼角处往鼻梁子上看去，活似一尊怒目金刚，倒也不赖，就是鼻头如公鸡嘴那样尖，那样突，好像随时都准备着突然伸向前去啄人的眼珠。左边脖颈上，有一块长长的刀劈的伤疤，像一只扭曲的蜈蚣，一直延伸到肩膀的位置。
天灵盖上，则戴着一顶缝有铜制鹰饰的宽檐帽，帽檐向下扣着，遮住额头，反出的光直晃人眼睛。不过，最引人侧目的还是那一身从头套到脚的深蓝色呢子军大衣，平平整整竟看不到合缝的线头。起自领口的两排铜扣，一丝不苟，如同生来便长在上面。肩章领饰也是一应俱全，虽说这些繁复的徽制标记林杰时一个都不认得，但几道醒目的金色条杠还是使林杰时断定此人一定官阶不小。只是有一点他觉得奇怪，从左肩处拉出一条黄穗头，接在右边腋窝下的肩带上，像是一条缚住恶犬的锁链，可这锁链怎会两头都拴在同一边呢？林杰时有些想不通。兴许是为了饰非，他还斜挂着一条红底黄边的缎带，显得既惹眼又艳丽，也不知道是哪个想高升的奴官给他带上的，俏得就差绣上一朵大红牡丹了。而在林杰时设想中那本该绣上牡丹的地方，似乎是用绸子线捆着一枚野雉蛋那么大的闪闪亮亮的黑色大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