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小记(4)

于是她恍然，人类的血流尽了，在那个夜晚，在河滩上，在那场烈火当中。人类的血蒸腾，和云彩混在一起，从此便有了傍晚的霞光——为的是使人们永不遗忘哀伤。
枯干的人们便用哀伤润湿黄昏时分龟裂的嘴唇，然后等待，望梅止渴似的点起篝火，一遍遍重温那个河 滩上的夜晚。
人们的饭碗也空起来，因为大火烧尽了世上的一切杂草、庄稼以及乔木。起先是稀粥，直到那粥不能再稀，便换上生了霉菌的烧酒。
人们与那碗里的自己面面相觑，于是人们脸上都生出霉菌。那些霉菌云翳似的，遮住了人们如月光般惨白的脸孔。那些惨白的脸孔上剥下的鳞片掉进生了霉菌的烧酒里，和那酒发生了奇妙的反应，于是，那酒便渐渐被染得黑红，同时发出腥臭。
聪明的人们醉倒在一团腥臭当中，想起了那个叫镜子的怪物——在他们磕破了一点边的老瓷碗里，那烧酒变成了镜子。
镜子里是他们自己的脸孔，惨白的。
惨白的脸孔狰狞，于是，盯着惨白脸孔的脸孔惨白的人们嚎叫起来。
嚎叫的人们终于被饥饿的胃肠封了口，而不再嚎叫。
天地之间，于是，静穆。
静穆的天地之间，响起了咔嚓咔嚓的声音。

咔嚓咔嚓的声音响遍了城市和村庄。
镜子里的惨白人脸于是被他们的主人嚼碎。那些被嚼碎的镜子，在人们的牙龈上，划开一条条极细小的伤口。
苔藓从那些伤口里长出来，于是，人的身体开始从内部剥落了，这实在可怕。因为他们不但注定无物可剥，而且使这虚无之日的到来，快了整整一倍。
陈锦蕤于是绝望了，她不再到街上去。而躲在地下室里，起先还喝一点烧酒，然而最后什么也不吃，只是睁着眼睛做梦。
她一天比一天地枯瘦了。但是，咔嚓咔嚓的声音依旧鱼网似的，使她无可挣脱。她便逃逸，然而天地之间到处是咔嚓咔嚓的声音，世界仿佛就是这些咔嚓咔嚓的总和。她于是知道了自己的无可逃逸。
她死心了。于是她的身体内外，都想起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她感到自己也在剥落，也一天天地虚无起来。
她便逃逸。她感到她的生命原来是一种不真实的浮在半空中的楼阁。她感到这些楼宇从地基开始剥落。她感到空间越来越狭窄，而时间也愈发坍缩成线，她便愈发地无处可逃。
于是，她终于倾心死亡。
她回到了江边——江滩上的那个她曾经在那里起来的地方。她仿佛远远地望见一支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从桥的另一头走来，于是。江上响起一阵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