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夫妮·杜穆里埃:不要在午夜以后(上)(7)
现在该停笔了。我把画具归置到一边,准备换衣服去吃饭,把百叶窗板拉上——这里肯定有蚊子,我才不想挨咬——这时只见一艘摩托艇发出轻轻的引擎声朝东面那座栈桥,也就是我的右侧停靠过去。小艇上坐着三个人,显然是钓鱼爱好者,其中有一个女人。一个男的大概是当地人,他把船系好,然后跳上栈桥扶着女人上岸。然后,三个人都朝我这边看,另外那个站在船尾的男人拿出一只望远镜,对着我。他就这样定定地端着望远镜看了好几分钟,肯定又是对焦,又是查看我的外貌细节,天知道。我的长相平凡无奇,而若不是我一怒之下突然进到卧室,把身后的遮门一摔,他还会在那儿看个没完。你怎么可以如此粗鲁?我自问道。随后我想起西边这些房子都还没住人,我的房子是今年最先开放的一个。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引起人们的强烈兴趣,开始是旅馆的工作人员,现在是周围的住客。
这兴趣很快就会消退的。我既不是流行歌星,也不是百万富翁。至于我的绘画成果,不管我自己多么满意,恐怕也不会吸引一群着迷的观众。
我在八点钟准时穿过花园小径去旅店的餐厅吃晚饭。餐厅差不多全满了,侍者把我安排在犄角的一张桌子上,倒也适合我的单人身份,后面是一道屏风把员工入口跟几个厨房隔开。没关系。我宁可坐这里,也不愿意待在屋子中间,况且我马上发现旅店顾客是按我母亲惯常喜欢说的“足球场上人人平等”的规则行事。
这顿饭吃得满意,我甚至不顾因租用那间豪华房而产生的超额开销,给自己要了半瓶自酿果酒。我正剥着一只橙子,突然听到餐厅另一头一声巨响,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侍者们连忙跑了过去。大家全都回头张望,我也不例外。一个声音沙哑的美国人,大声用浓重的南方口音叫嚷着:“看在上帝的分上,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清一清!”这人是个宽肩膀的中年汉子,被阳光晒得有些胖头肿脸,到处是水疱,就像刚被上百万只蜜蜂蜇过一般。他的两眼深陷,脑袋很秃,只有两边长着稀疏的灰发,粉红色的头顶皮肤紧绷,像肠衣一般随时就会爆开。一对蛤蜊般的大耳朵进一步扭曲了他的外貌,那撮下垂的唇髭丝毫遮掩不住他凸出的下唇,它肥得像一只水母,也那么湿润。我还真没见过几个比他更丑的人。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我猜是他妻子,直挺挺坐在那里,看上去对地上的一片狼藉无动于衷,那里面主要是打碎的酒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