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之死(3)

对于这则公案的解读，三岛先后给出了老师和柏木两个版本。老师的解读无疑是清晰的，但无论是“斩断妄念”还是“践行菩萨之道”的说法，相对来说明显更倾向于一种立足于佛门的佛学教诲，再加上当时“我”并没有体味到后来的种种倒错的不安和痛苦，因此“我”只是因为它是老师在战败那日讲的，理应有什么深意而暗暗记了下来。柏木的版本则更像是三岛本人对这则公案的理解了。在柏木眼中，猫即是美的化身，而南泉和赵州的不同做法本质上都是基于各自对美的认识而产生的行为。柏木的解读恰逢其时，恰到好处，就像是为 “我”量身打造一般，直面美的困境，直击“我”的灵魂。尽管当时的“我”可能没有察觉，但从这里开始，“我”的心中已经深深地埋下了一颗毁灭的种子，称作祸根也好，当作生和美最终调和的希望也罢，总之，“我”终究只能选择成为赵州或是南泉，二者其一必然会成为“我”的结局。
怎么说呢，就结果而言，似乎“我”曾是赵州，但最终选择了南泉。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是赵州，因着“我”对美那偏执得近乎疯狂的爱，那对金阁的绝对的顶礼，“我”本就该是南泉。那么，为什么“我”的生会如此被金阁阻隔，为什么“我”要忍受那样的痛苦挣扎呢？正是因为“我”，南泉，错把自己当成了赵州啊。当“我”勘破虚像，拿起屠刀，“向里向外，逢者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之时，像离家的游子回到故乡，“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灵魂原本的归宿，“我”终于解脱了。“不拘于物而洒脱自在”，《临济录》诚不欺“我”。

南泉和尚原本是比众人更加爱着猫的美啊。就是因为爱得深，内心比众人更被这种美所烦扰，甚至因这美而影响了实在的生，所以忍受着强烈的痛苦，又无以为解决之道，只能举刀斩之。斩了猫，断去了美的实在，毁了不合时宜的美，从存在上将其消除，这便是南泉的解脱。赵州则显然不满于这种粗暴的决绝。既然美已经与自己的内心产生了冲突，那么比起用毁灭的方法逃避，去以菩萨之道宽恕它，与之达成和谐难道不是聪明得多吗。
正如柏木所说，从物质上践踏美，并不能使之消亡。美的根源从来不在像猫这样引起美感的所谓美的凝聚体上，而只在观察者自身，在于赵州，在于南泉。要斩断美，斩猫是没有用的，该斩的恰恰是南泉自己啊。南泉真是为了消灭美吗，还是根本就是为了让美更加长远地存在？南泉的故事很短，到这里就已经很模糊了，但沟口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沟口自始至终都是金阁的信徒，他的痛苦正是来源于这份信仰。他从未质疑过金阁的绝对的美，更遑论产生消灭它的想法。恰恰相反，他要做的，是净化他心目中的金阁；他要消灭的，正是金阁的实在，他要让金阁获得永生。他想拥抱金阁，拥抱他信仰的美，但金阁总是在拒绝他，甚至最后他想在究竟顶上与金阁一同化为灰烬的时候，金阁的大门仍然是紧锁的。现实中的实在的金阁从不曾向他敞开心扉，不接受他的爱。而他终究不是赵州，老师不曾宽恕他，他也不会宽恕金阁，更不肯宽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