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之死(2)

鹤川是个多么善良的炼金师啊，把我所有的阴暗化为明朗。他用脆弱的光明温暖着我，直到自己竟被痛苦击碎。而柏木真是个奇怪的人，他信奉着插花之类的稍纵即逝的美，又常以他那套神秘的哲学带给我黑暗、堕落和前所未有的悖德感觉。我却被这样的他吸引，亦步亦趋地走向终极，那毁灭的美，那美的永生。
自从母亲点燃我的野心之火，我似乎就常常用批判的眼光看老师了。无论我犯下怎样的罪行，他总是用缄默阻挡着我，阻止我拥有金阁、拥有美，他从不肯用惩罚宽恕我。于是我不断作恶，希望引起老师的憎恶，希望总有一天老师会把我赶出寺庙。终于，当我在花园看见老师蜷缩着的身躯，那分明是做给我看的忏悔，我不再指望老师的驱逐了。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又见过很多次有为子，在我和她们的肉体之间，总是隔着金阁，那以永恒阻挡了我的生的金阁。金阁是那样的美，以至于我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最初的耻辱，遇见每个有为子的冷眼和蔑视。那是多么不安的光景，多么卑微的生啊。美成了怨敌。而现在，金阁终于失去了我，我却永远得到了金阁，也得到了生。

就这样，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金阁死了，在浓黑的时间之海中沉没了。赵州终究成了南泉。杀意和慈悲，果然是同一样东西。
这就是我，《金阁寺》的主人公，沟口，与金阁的故事。我要活下去，和我心中那金阁的海市蜃楼一起。我要继续爱着那终于再次虚无缥缈的金阁。
据说《金阁寺》这部小说取材于1950年金阁寺僧徒林养贤“因对金阁的美的嫉妒”在金阁寺纵火的真实事件。想来他也是深深地爱着金阁的吧，美终究成了怨敌。
三岛的这本小书极富日本的味道，在流淌着日本传统的物哀感觉的同时，也渗透着他自己独特的毁灭美学。他试图以南泉斩猫的公案解释和解决贯穿全书、始终困扰着沟口的有为子和金阁、肉体的生和精神的美之间的矛盾。主人公沟口在彷徨和挣扎中，从对绝对的美的信仰与追求到感受到生的虚妄与破灭，最终走向三岛式的毁灭美学，用一把大火保全了生，也成全了美。
小说中“南泉斩猫”的公案是很有意思的。三岛借战败那天晚上讲课的老师之口，第一次把这则公案呈现在了沟口和读者面前。“南泉斩猫”公案见诸无门关第十四则，讲的是南泉寺中的两派和尚为了得到一只小猫而发生争执，住持南泉和尚一刀杀了这只猫，说：“众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斩掉。”日暮时分，高足赵州回来了，南泉和尚于是把斩猫之事一一相告，赵州听完一言不发，把草鞋脱下放在头顶上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