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鸟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刚满十五岁。一个酷暑难当的夜晚，我盘坐在地板上吃西瓜，母亲风风火火地从外面闯入玄关，凉高跟鞋都来不及解扣便急躁地从脚上剔了下来，她满脸潮红，径直奔向了浴室。七月中旬，在室温接近三十二度的顶层楼房，我看见浴室的门缝里蓬出腾腾的雾气，里面还不时传出扑水、肥皂盒刮擦的声音，水声潺潺了半个小时之久，仿佛要洗脱层皮似的。浴室的灯一暗，母亲裹着浴巾走了出来，擦着头发，只露出一双青白的小腿。母亲虽年逾四十，身材却还是苗条，一双眼睛总也不老，一丝鱼尾纹找不到。我一勺一勺地舀着西瓜，直直地看着她的脸。母亲注意到我的眼神，眉头一皱，
“看什么？”
“你的脸是怎么了？好像比刚才更红了。”
母亲眉心一抖，接了口水，咕噜咕噜灌下去，才缓缓沉沉地说道：
“哦，刚才么，别人请吃夜宵，喝了一小杯白酒”，说完背过去咳嗽了一声。
“我的脸还很红么？”她用手背轻轻地贴了一下脸颊。
“嗯，比西瓜还红。喝酒能红成这样，你吃西瓜么？”我㨤了一大勺西瓜递给她，勺底汇着鲜红的水往下滴。
“不要搞得地板上到处都是呀！卫生你又不搞。”母亲嫌弃地说道，转身就扯了纸巾俯下身擦去地上的西瓜汁。在她低头的一瞬我却留意到了闪烁在她脸上的其他的情感，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欢喜，又羞赧略带惊恐的神色，隐隐浮动在她的四十四岁还较为丰满、隆起的脸颊上，像一只林中汲水的小鹿。我活了这么久也没看到过她的神态过如此的表现，就连他们夫妻俩二十周年纪念日时，父亲突然浪漫起来给母亲买了一束花，母亲嫌他浪费钱，也只是嗔怪地笑了，和我小时候送母亲一锅“美容粥”没什么区别。母亲回房去了，我依然盘坐在地上，手里捧着那半球西瓜，莫名其妙感觉有些愠怒，没有再去动一口。我凭着直觉感觉到有些不安，好像有场风暴即将要掀翻我们这个风平浪静了二十多年的家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