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鸭地(4)

我还是未能完全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在这个中午和我讲这个故事，我想大概从那个傍晚之后，那条大鱼就住进了妈妈心里，也住在这条金水河里，大鱼从妈妈身边抢走了奶奶，又抢走了我们的鸭子。这天，正好是妈妈没活干的第30天，机器投入生产以后，妈妈这种女木匠就彻底没有活做了，小板凳都没得打了，没有活做，就没有钱花，没钱花就没饭吃。金水河由于河水久涨不退，肥沃土地被河水淹没，那田地变成了大片大片种不了稻子的泥塘，过了几年变成了现在这一大片一大片芦苇，连野菜都没得挖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回营地，今天没打到鸭子，今天就要饿肚子。
天边流淌出的微光照到我的眼皮上，那个关于我母亲的回忆也到此为止，我看了眼表，现在是2020年3月27日的早上六点，火堆还在持续燃烧，我又填进去几块煤。晨曦照在河面上，它没能带来热量，却因为黄澄澄的颜色，让人觉得身心都温暖起来。它把四周的枯草都照得金灿灿的，真像当年我和妈妈一起打鸭子的芦苇地啊！垄上，从远方走过来一个打猎的小伙子，他在高处对我喊：“老伯！睡在那里夜里冷的紧！借个火，今年鸭子又多又肥！咱一起吃一只吧！”

他拎着一只又大又肥的野鸭向我走来，我捂住眼睛，不让他发现我哭了。
我想，就这么一只又大又肥的鸭子，如果在是1963年的那个下午被妈妈打到，妈妈会不会拎着这只大鸭子，大摇大摆地对着那群住在她家的木工学徒大胆地说一句：“我刘明秀不是他妈孬种！我就是个小娘们儿，也比你们强，也更能吃苦，我以后就是这个镇最好的木匠！谁敢欺负我我就给谁也来一枪。”
又或者是在1984年的那个上午，被我捡到，在那个中午，我和妈妈就能喝上老鸭汤，这样那种被人指指点点的生活会不会就没那么糟心了？会不会我也能像妈妈一样完全不在乎那些人的视线，那些口口声声的“女木匠没出息。”那些口口声声的“野爹的野种。”会不会都随着这一碗鸭汤，到我肚子里化成暖洋洋？
而在2020年的这个早上，那只直奔我而来的鸭子，就只是一只鸭子而已了。而那些年在那片1963年肥沃的稻田、1984年野蛮生长的芦苇地、2020年无人问津的荒草丛，在这片猎鸭地里飞走的那些鸭子，都携带着好多好多美好，就像是早春三月的梦境，又像我许许多多的回忆，转眼间就了去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