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鸦(17)

他显出催问我的神态，我不明所以地先拿一句“年号都改了”堵过他去，语罢便示意侍应姑娘结账，得王耀“戒/断处？啊，啊…看够了”的肯定回答后同他并肩走出茶馆去。他知我已是认得路了的，或也有别的什么原因，有意地不教我落到他后方去。我不得再见他脊背上那道衬于青灰衣色的干涩斜阳将死未死，而它转而流渡到他侧脸上，却活络得生辉，在夕照里也生机勃勃。那五官实则是未变很多的，为何会认不出呢？我念及他数月来总是时不时的一句“菊，你老实告诉我，真老了那么多？”，不由得微笑起来。
王耀好气好笑地皱着眉转过脸，夹下嘴里那支烟佯训我：“别走神，你要是最终给我的是什么‘请容谨慎考虑’之类的回话……”“不。”大约是首次那么无礼似的截断他人的话。我对着那双匣中藏品琥珀样的眼睛，在其中寻得了自己的轮廓：“在下一届穷学生，回日/本还要费心租房付屋赁，王老板大恩施舍住处，为何要走？”他被我气笑了：“我那时同你这么讲是说着好玩——”
夕照微转，虽话音未落，时间却像是静止了。上海、北平，无处不是以初来乍到所见的姿态迎接我，海水前流，刻舟总该回到起始点，说好了在中/国等着我学成归来的那人，当是我成了孤身一人后唯一的归处。

他嘴角边依然叼着纸烟卷，或许他在背地里是真的记起过掏出一盒精巧的洋火，拿白皙清瘦的指尖从容拆开它，在指缝间支起，腕上以柔韧的力道轻轻一抖，便从侧边将一朵小小橙红点燃——他的手那么好看，哪怕擦火柴去点烟都会像是要点酒精灯进行实验似的严谨精细。他这人无论行至何处，无论看似何等闲适甚至随性得过头，身后都像是持续带着一片浅白色光景，晕成一片不容侵犯甚至接近的雅，科学精神一样的圣洁；而我则有一瞬间想这么请求他：什么时候方便请您在心中的实验室里，用擦燃洋火一般的清雅解剖开我的心脏——哪怕倘我身死，有他陪在一旁，也八尺鸦似也地守护我不作空荡无凭的怨灵。
或许他真的那样偶然抽过一支烟，在皎白月色下，在熹微晨露中。他属于这些无人之境。尼古丁在疲倦中点起一丝火苗，却从未在他诗画般的眉眼下留下一星岁月怠惰似的纹路，亦是他留给我的“不是瘾/君/子”的最大线索。
且我未曾告诉他的是，我爱听他讲日语，爱听那些被我和生我的国家说熟了的字音从他唇齿间泠泠落落，不知哪一方才是真正的珠玉。他清雅、疏朗而当属无人之境，我从未否认过我的卑劣，却不因此后悔——是光听他这样的人如此讲我的母语，竟给予了我一种近乎于性的无可忽视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