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吾乡【第十四章】(6)

庾浣尘终于回过身来，走到她的面前，蹲身在地上，抬头仰望她，说出的话近乎可怜，说：“不走，好不好？”他低头避开傅予乡的眼神片刻，稳了稳心神才再度迎上去，说，“予乡，不走，好不好？”他上前握住傅予乡的手，咧唇笑得仓皇，“我以后都不在你睡着的时候来了，你若是不愿意，我再也不来了，好不好？这庄子大得很，我找个远些的地方住下，或是我搬出去也行。你留在这里，就只是让我觉得仿佛触手可及，知道你在哪里，知道你好好的活着，就这样，行么？不要到我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去，好不好？”他的声音突然显出些涩然的颤抖，说：“我怕你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死去，我都一无所知，到了下面都找不到你，我真的受不住。”
傅予乡看着庾浣尘一双满是惶惑不安的眼，只差在他面前直接哭出来。那是庾浣尘，曾走过遍地尸骸，在血海深仇中独自长大的庾浣尘；是曾经翻覆云雨，平定北方数十载战乱的庾浣尘；是傲骨铮铮，效力于异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庾浣尘；是少年意气，肯抛却为之奋战半生的家门酬她一腔深情的庾浣尘；是杀伐决断，能狠心诛戮自己的庾浣尘。这样的庾浣尘，在仰望着她，说到最后，根本是在乞求着她。她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无奈地摇着头，说：“你这是做什么呀？我……我在这里，算什么呢？”她垂首看向庾浣尘握着她的双手，艰难沉声说，“浣尘，你或许仍是那个一心想要予我安稳的庾浣尘，可我不是你从前识得的傅予乡了。你爱的，是你记忆中的傅予乡，不是我，我的心早熬干了。”她终于将目光从庾浣尘的手上收回，重新凝着他的眼眸，声音轻得似蝶羽轻颤，却像是能掀起惊涛巨浪来，颓败说道，“深宫里的日子，一眼就望到了头，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今日，被人撕去一段骨头，明日，被人吸去一口血，一日一日的走着，骨血都被榨干了。行尸走肉尚有躯干，我却只是一团徒有知觉的雾瘴。我并没能留住你爱的那个人，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小小少女，已经没了啊。浣尘，你和我，回不去的。”
庾浣尘突然垂下头去，额头抵在自己交叠在她双手之上的手背上。他一动不动，傅予乡却知道他必然是哭了，多半是咬着牙屏着息，不肯被她察觉，怕是这辈子除去家人，庾浣尘的眼泪都给了她。她眼底泛起薄雾，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含泪而笑，说：“说什么傻话呢？庄子是你的，哪有让主人搬出去，我住在这里的道理？”傅予乡其实也不是第一天发现，他比从前瘦多了，只是手推上去，才发觉他的肩膀竟然都硌手。她喉咙动了动，将手收了回来，因为感觉他的肩骨触手都是痛的。
庾浣尘仍旧是埋首在傅予乡身前，久久未动，许久后才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豁然起身，边走边说：“庄子不是我的，是信知的，你安心住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