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山月记(2)
两人用年轻好友间的那种坦诚相见、毫无隔阂的口吻谈过这些之后,袁傪便问起李征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委来,于是,草丛中的声音便如此这般地讲述起来:
“约一年前,我奉公出差,夜宿汝水之滨。半夜醒来时,只听得屋外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应声出门,见并无人影,可那声音却在沉沉夜色中不住地呼唤,我不由自主循声而去,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不觉循路跑入了山林,也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左右手着地奔跑起来了。又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山岩巨石,轻轻一跃便能跳过。等我回过神来,却见自己的手指和肘部等处都长出了毛。此时天色已明,我跑到山溪边往水中一照,见自己已然变成了一只老虎。起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又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因为我以前也曾做过那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的梦。当明白这绝非梦境之时,我便惊恐万分,茫然不知所措。怎么会有这等事?我不明白。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来顺受着,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
“我立刻就想到了死。恰好这时,一只兔子在我眼前跑过。我一看到它,体内的人性就踪迹皆无了。等到人性再次恢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上已沾满了兔血,身边撒落着兔毛。这就是我变成老虎后的首次经历。自此至今,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难以启齿。只是一天之中,必定有数小时恢复人性。在此时间内,我与往日一样,能够说人话,思考复杂的问题,甚至还能背诵经书章句。以这样的‘人心’来看自己作为老虎的暴虐行径,回顾自己的命运之际,便是最觉可悲、恐惧与愤慨之时。然而,随着光阴的流逝,就连这恢复人性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过去,我会为自己变成老虎而惊诧不已,最近却发现,自己竟在为曾经是一个人而纳闷了。真叫人不寒而栗。也许再过些时日,我心中的人性就会被兽性所淹没,如同旧宫基石,渐渐地为泥沙所淹没一般。如此,我将彻底忘却过去的一切,作为一只老虎狂奔呼啸,即便像今天这样遇见你也会认不出故人旧友,将你撕裂吞噬也毫不后悔了吧。
由此看来,恐怕无论是野兽还是人类,原本都是别种物体,最初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尔后便渐渐忘却,认定自己从来就是如此模样了。唉,这些都无关紧要。待到心中的人性消失殆尽,或许反倒能让我心安理得吧。可尽管这样,我心中的人性,依然为此而感到无比地惶恐。唉,对于终将忘记曾经是人,我是多么地惶恐、悲切和沉痛啊。如此心情,是无人能懂的。无人能懂。若非有着与我相同的遭遇,是绝不会懂的。哦,对了,在尚未彻底丧失人性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袁傪一行,全都凝神屏息地,倾听着草丛中传出的、不可思议的说话声。那声音继续说道:
“所求非为别事。我原本欲以诗成名,到如今,非但一无所成,反而遭此厄运。昔日所作的数百首诗,自然尚未行世。其中有数十篇,我至今仍能记诵,还望为我笔录下来。我并不想借此以诗人自居,也不论诗之巧拙,只是想让这我为之执着终生,乃至丧尽家产、心智迷狂的成果流传后世,哪怕仅仅一部分也好,否则,我是死不瞑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