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南瓜

听说南瓜杀了人，真令我惊诧不已。从表面看，怎么都想不到，那家伙会干出如此无法无天的事情。什么？真的南瓜？别开玩笑！南瓜是绰号！他叫“南瓜”市兵卫，是吉原花街的小伙计——不如说是可有可无的皮条客。
你这么问，怕是还没见过那家伙吧？那太可惜了！他如今已穿上了红坎肩，就是想见还轻易见不着呢！他长得像大头一寸法师，身穿大礼服，上套红色天鹅绒坎肩儿，气派着呐！而且在剃光的天灵盖儿上留了个发髻，还是潇洒俊俏的“由兵卫”式呢！所以告诉你吧！不管是谁，头一次见面都会吓破苦胆。南瓜这家伙用折扇在秃脑门儿上一敲说：“怎么样？新技巧派的吹鼓手也偶尔潇洒一回吧？”这可一点儿也不幽默。
说到幽默，南瓜却没什么像样儿的本事，他只能抓住来客尽情调侃。他又“不会即兴调侃”，所以令人为他担心。当然客人毕竟是客人，勉强听他神侃也会无聊地笑笑。就是说，懂幽默者不过是那些早已乐不可支的人们。
那小子当初还将此引为自豪呢！与我相识后仍得意洋洋，真叫人忍俊不禁。但无论如何，南瓜不可能总是幽默，偶尔也会郑重其事地说些正事儿。但客人却以为他总在开玩笑。所以，不管他怎样郑重其事，客人一律捧腹大笑。不过，近来他的表现令人担心。告诉你吧，表面看他嘻嘻哈哈，内里却多情善感。他穿着大礼服外套红天鹅绒坎肩儿，动辄用折扇敲打那“由兵卫”发髻的秃脑门儿，但说出的话未必都是玩笑。说正事儿的时候，他还是挺正经的。对某些人某些事，或可谓过分严肃。……反正我是这样想的。要让他自己说，他却总是认为“笑着的你才可笑呢！”此次事件，正是不满情绪激化的结果。
这是上了报纸的真事儿。南瓜恋上了花魁薄云太夫，而那个叫奈良茂的暴发户无疑也看上了薄云。不过，南瓜再怎么没正形儿，也不会为争一个娼妇而杀人吧？其实南瓜最气不过的，正是没人相信他真的迷恋薄云太夫。暴发户当然不相信，就连薄云本人也认为这完全不可能。当然，南瓜是挺可怜的，但别人怀疑也不无道理。薄云是仲町首屈一指的花魁，而南瓜却是穷酸小子一个。这种事前所未闻，连我都不敢相信。因此，这对南瓜来说的确苦不堪言。何况他所迷恋的薄云太夫，心中也并非没有他的位置。这更令他心痛不已——所以才会杀人嘛！
听说，那晚南瓜喝得酩酊大醉，凑到薄云太夫身边说了想作夫妻的话。薄云以为他又在说笑，也就笑而不答。只是笑而不答倒也罢了，却偏偏鬼使神差地加上一句：“市兵卫，你若于妾有意，就要舍命爱妾。”此话令其恍然大悟。而且奈良茂也不知趣地跟着笑笑说：“这么说，你与我就是情敌啦！咱们现在就决斗吧！”果然，南瓜一改笑闹姿态勃然变色正襟危坐——然后你猜怎么样？南瓜直勾勾的眼神，说话语气就像哈姆雷特。而且说的都是英语，真叫人诧异。
在场的人全都目瞪口呆——没法儿不呆呀！游扇也好，蝶兵卫也好，那些人连英语的字母都不会念。就连其角，虽然擅讲芭蕉的《奥陆细道》，却从未听说过哈姆雷特。只有一人，那位暴发户懂得这个——一到底是去美国洗过盘子的。他认为日本的戏剧毫无情趣，却对音乐剧某位女演员情有独钟。南瓜本来就爱调侃，于是忸怩作态抓住薄云太夫说：“You go not till I set you up a glass/Where you may see the inmost part of you.”（别动！我给你照照镜子。你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心灵深处。）南瓜说了这番话，对方却仍然哈哈大笑……这些不说也罢南瓜巧妙地运用哈姆雷特的台词，并一步步逼近薄云。此时，本已不合时宜却更火上浇油——不知从哪儿听来丹麦宰相波洛尼亚斯的台词，奈良茂那老小子乘兴绘声绘色地说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