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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焉识与婉喻重涂一卷人生(2)

孩子们在战争中慢慢长大了,他们终于等到了战争结束的那天。
他们一家一起回了上海。那幢老房子不属于他们了,因为战争期间日本人占领了它。现在,政府收回了这件敌占建筑。焉识为此愤怒了一个月,有一两次似乎眼眶里涌进了愤怒的泪水。
战争结束了,但战争的后遗症继续伤害着焉识一家和他身边的人们。食物和生活用品的价格,好像搭上了通天的长梯,不顾站在地面上饥饿得有气无力的人们的呼喊,一鼓作气地冲向云霄。小囡囡长大了,懂得了体贴父母,她开始让出自己的食物给家人吃。每每看到她这样做,焉识心里好像燃起一团火,想拼尽一切寻到幸福的生活给她。但他紧接着又会在心中痛骂自己,真是无用的书生。他寻到了一份中学的教职,教授外语,他依旧能在语言之海中自由地切换多种泳姿,虽然学校只要求他主教一门外语。焉识自在地游着,大卫·韦伤害侮辱他的那些笔墨在他回到上海后只停留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再让他生出一丝丝不忿。焉识有一次想起这些往事,心中骂了自己一句懦夫,但他知道,从离开上海到蛰居重庆的这段战火岁月里,他窥到了人生太多的悲惨,断肢的人,殒命的人,前者活着忍受屈辱,后者无法洗去冤屈,到底哪个更悲苦些。
焉识感恩自己的生活,他身上美国式的绅士和刊迪德尼士(candidness)还在,但他所见的人间悲苦和为了生存付出的辛劳将它们减弱了很多,或者,按恩娘的话说,他现在懂了很多中国人的“道理”了。对,就是恩娘每天给他言传身示的那些道理。恩娘的身体在战争中磨损了,一如他和婉喻。孩子们倒还好些,这几年,营养的食物都给了他们。战争改变了所有人,恩娘不再只醉心于首饰和争上风。焉识和婉喻相濡以沫,这些苦难的日子就像是干枯的河床,他和婉喻这两条鱼,明明他大一些,但是婉喻却拼命拍打着自己的身体蹦到他前面,把她口里仅剩不多的水喂进他的嘴里。焉识忍不住,突然呼了一口气,泪水似乎要涌出来。战争的,或者说人们朝不保夕成群死去的年岁里,他为什么不多流一些泪喂给婉喻呢,这样她也能呼吸得松快一些。
日子终于能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如水一样迅速无声地流过。焉识一家挤在一间租来的公寓里,成为了一个新成立的国家的公民。
有什么事是我陆焉识不敢做的吗,一天焉识想到这个问题。大概是违背自己的良知去做的事吧。你对婉喻的态度不算违背做人的良知吗,焉识默默质问自己。我这几年对婉喻柔和了很多,现在,我有耐心,或者说已经慢慢习惯于欣赏她安静而美丽的眼神了。她的眼睛让我有了心安的感觉。还有婉喻瘦弱但优美的身姿,我慢慢体会到对她的依恋。只是我们对于文学和艺术的交流,还是很少。
焉识的身边掀起了一场肃清反革命的运动。焉识想了想,或许大卫·韦会感兴趣这场运动的意义。焉识对他身处的社会的变化依旧不敏感。恩娘对此已经委婉地嘲笑过他。婉喻倒没说过什么,焉识从她的眼神里让他自己略带歉意地轻易得知,她还是非常非常爱他。焉识为此想到,他和婉喻出生在这个国度封建制度熟透了的夜幕时分,即使婉喻表现得唯他命是从,这也只能称作她对他的爱。是的,焉识想到,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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