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3)
看样子,是已有幕府军来过。
船桥前立着一间地藏,只有膝高,其中石像已被鲜血染污。荨菁居士屈身抹干血渍,又微一颔首,转而进了码头深处。
早船应是不来了。只有船桥邻近处停着的几片蚱蜢舟,随着水波上下漂浮。荨菁居士于是牵了船来,转而去看直郎,却是一副无语凝咽的模样。
“此去经年,恐是再难相见……”
他悄声道。
荨菁居士一时先红了脸,而后却再把持不住,涕泪滚滚,如大小珠纷落了玉盘。
她只是哭,然如何都不肯低头,反睁一双泪眼,咬牙注视着直郎不放。直郎拳头紧握,当真恨不得要将手心生生攥碎。
“只道、只道是我不甘罢了。”
半晌,荨菁居士破颜而笑,咽着泪说。远方忽有马蹄爆响,只见目之所及,黑压压一片有如浓云,正悍然向船桥处逼来。不明其数,但知幕府天军已至。
荨菁居士信手一推,直郎却没防备,一时跌坐入船中,耳边又响起居士的喊声。
“莫再顾我,你且去罢!”
追兵逼得紧,霎时已到眼前。便有千帆指物,千具胴甲,千只稻禾葵叶纹——江卢筱川豪族的家纹是也。而阵势对面,荨菁居士独立船桥,衣袂翩然,一袭白襦也教周遭黑甲映得发亮。那幅光景,便使丸山直郎怔怔想起接天海墙上的孤舟,一般地飘摇零落。
军中一番枪,背负长茎白羽,介胄明艳,正是一之皇庭前的公家缇骑。此人挺一柄十文字枪袭至,口中喝叫不断:
“叛贼肖小,速纳命来!”
荨菁居士拔了佩刀,跳步躲过突刺,随后舞刀斜斩,硬是砍下一条马腿。马上武士应声而落,转瞬便被开膛破肚,撒了一地内脏。
可四面又有幕府兵掩杀而来,严丝合缝,完全不留破绽。不出数合,荨菁居士便已然落了下风,白衣殷红尽染,更几度性命交关,险卒于敌兵枪下。船上直郎眼望着一切,只觉心中说不得的凄婉,又痛得仿若千虫噬咬,再难自持。亦悲极,亦苦极,被那道不清的运命剐挖着,撕扯作了万千飞灰。
他一抬首,汹汹涌来的幕府军正中,一面赤旗迎风悬荡,好似攀天而上的焰火。
那便是一之皇亲赐的菊纹御旗了。
难酬蹈海,困兽穷图,原来便是如此意味。直郎闭了眼,一口气欲发而止,转眼却变作喉间鼓噪奔涌的嘶吼。他禁不住因悲而怒,终而竟全数弃了理智,脑中唯剩滚滚发烫的“不甘”二字。背上薙刀被他取下,左臂已不堪用,直郎略一思忖,索性将那薙刀朝着岸上掷去。
刀光闪动,有蛮兵欲从后偷袭荨菁居士,恰与飞来之物打了照面,硬被生生钉在地上。一众兵士惊而回望,只见一名残躯武士手提太刀,自那灰浪白花中奔来。目眦欲裂,有如游龙亮齿,有如青鬼攫命。寻常军士已被吓得动弹不得,便有三五名武士结伴拥上,想着各取要害,又接连被直郎劈成两半。一时之间,幕府天军竟无人当得其锋芒,生生教直郎杀红了眼,刀尖过处,尽皆披靡。
可直郎不管。他只是杀,两眼充了血丝,直勾勾盯着一个方向看。嘴里疯癫似的翻来覆去念叨着什么,再近了听时,亦只能听出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