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2)

老和尚喜欢让我听他诵经，他觉得这样可以给我光明，但看到我又总是心不在焉时，会叹着气把经书合上。老和尚知道我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坐一天是为了等月圆夜时老渔翁口中的那朵莲花会绽放，他见我摸索着起身寻门离开时，说到：“百怜一生最辉煌的，大概就是最后那出没唱尽的戏。他嗓子倒了。有人说是烟火燎的，有人讲是心气儿尽了，可知名的没有不抱憾的。谁知道那不像样的场子，它就会成了你父亲的绝唱。这事儿，你真怪不得村民，至于你的眼——”
父亲，在我的脑海里，还有着一丝的痕迹，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也记不起他的模样，只是在记忆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模糊的喊叫，或者说是吟唱，对，是吟唱。
百怜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事，恐怕就是扑进火场抱出了孩子和在才子佳人华服美妆被作为封建余孽大批斗时，拼死掩住了那张松木箱。他不知道这样值不值，至死也没有知晓。或许临死了，百怜也没能领悟，太圆满的未必是好事，美艳过分的东西是遭人忌惮的。
生存在丘陵横布，蜿蜒小山成片中的渔村里有着很鲜见的几户富足人家。那日，邻村有人家做寿，差人有条不紊地来请百怜所在的戏班唱满三日，临了，还特意指明要让百怜唱压轴。名戏不落名角尽上。由头不必多问，班主心知这是桩好差事，苦苦哀求了数次，百怜才松口应承。班主几乎带空了戏班人马。献艺的自然要随主家的便，原定的压场《桃花扇》耐不得要求便早早唱了三场，尚差一出《长生殿》的百怜不堪宴席的嘈杂便先告辞返回了戏园，谁知百怜刚到街口，一身的倦气就被冲天火光惊散。
起火的正是自家戏园的戏栏，高台和台后杂间整个燃了起来，寒夜火海竟是有些看头。夜正昏沉，杂役护院早已睡实。火焰越燃越旺，幽静的长巷里不时传出几声带有睡意的犬吠声，但很快还是消散在了无尽的夜和紧锁的大门里。这火想来是没有人能帮忙扑灭了，想不清原委的百怜大惊回神，却是直冲烟火口，火雾滚滚舔上头脸，他在泪尘里目眦欲裂，强寻到西厢房，搂抱着襁褓跑了出来，惊魂未定的百怜揩去了怀中孩子稚嫩脸蛋上的泪痕，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台后戏服琳琅的房屋用焚烧自己的方式提前迎接了光明。
台基是石筑的，这场没来由的火虽然损坏了些要紧的地方和值钱的打扮，却好在火舌没有蔓延的太远，在烧干廊筑烧坠天顶后，静悄悄的在空旷地里熄灭了，就如同它燃起时一样，让人丝毫没有察觉。几声鸡鸣后，准备劳作的村民围拢着刚回来的戏班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瘫软在地上的戏班班主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嘴里一直嘟囔着，闺女，爹错了，爹错了。
百怜的爱人，班主的女儿，孩子的母亲，是唯一被卷进火里的人，要说的通，大概就是终于少了些羁绊和阻挠，依然消不了那点痴爱，难得有机会在台上摆姿弄样。也许正是一人顾不得环台上的灯盏，不知怎样却将灯倾油散。好在她似乎并没受多少惊慌，戏文在侧，戏装着身，唏嘘的是她给自己上了妆，头箍贴片眼吊样样齐整而奇人地老到。她应当没有受到灼烧，油彩焕然保住了一张安宁的脸——百怜听说。他不敢看，假如他们没有说错，她当时该在和他隔墙的正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