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神学家
匈奴人夷平花园,践踏圣杯和祭坛,骑着马闯进修道院的藏书室,撕毁他们看不懂的书籍,骂骂咧咧地付之一炬,唯恐那些文字里隐藏着对他们的神——半月形的钢刀——的亵渎。他们焚烧羊皮纸和手抄本,但是火堆中央的灰烬里一本《上帝的公民》的第十二卷却安然无恙,书里说的是柏拉图在雅典讲学时宣称,许多世纪之后一切事物都会恢复原状,而他仍会在雅典面对同样的听众重新宣讲这一学说。那本没有烧毁的书受到特殊尊重,那个遥远的省份里一再阅读它的人却忘了作者之所以宣布这一学说只是为了更好地反驳它。一个世纪以后,阿基莱亚①的副主教奥雷利亚诺听说多瑙河畔有个最新的“单调”教派(也叫“环形”派)宣称历史是个圆圈,天下无新事,过去发生的一切将来还会发生。在山区,轮子和蛇已经取代了十字架。大家惴惴不安,但听说那位以一篇论上帝的第七属性的文章闻名的胡安·
德·帕诺尼亚要出面驳斥如此可恶的异端邪说而感到宽慰。
①译者注:大利古城,公元452年被匈奴国王阿蒂拉的入侵军队摧毁。
这些消息,特别是后面一条,使奥雷利亚诺感到遗憾。他知道凡是神学方面的新鲜事物都要冒一定风险,随后又想,时间循环之说过于出格,过于耸人听闻,因而风险更大。(我们应该害怕的是那些可能和正统混淆的异端邪说。)然而,更使他痛心的是胡安·德·帕诺尼亚的干预——或者说侵犯。两年前,此人就以废话连篇的《论上帝的第七状态或永恒》篡夺了奥雷利亚诺专门研究的课题;如今,时间的问题仿佛也成了他的领域,他要出头来匡正那些环形派①的论点,而他运用的也许是普罗库斯托的论点,比蛇毒更可怕的解毒药……那天晚上,奥雷利亚诺翻阅了普鲁塔克有关中止神谕的古老的对话录;看到第二十九段有嘲笑斯多葛派的文字,那些禁欲主义者主张世界无限循环,有无限的太阳、月亮、太阳神阿波罗、月亮神狄安娜和海神波塞冬。他觉得这一发现是有利的预兆;决定抢在胡安·
德·帕诺尼亚前面,驳斥轮子派的异端邪说。
①译者注:Procusto,古希腊阿蒂卡地区杀人越货的强盗。
有人追求女人的爱情,是为了把她抛在脑后,不再去想她;奥雷利亚诺的情况相似,他之所以要胜过胡安·德·帕诺尼亚是为了平息怨恨,而不是为了整帕诺尼亚。只要着手工作,进行演绎推理,发明一些辱骂的话,运用“否则”、“然而”、“绝对不”等词,就可以心平气和,忘掉怨恨。于是,他营造了大量盘根错节的句子,设置了重重插入句的障碍,粗枝大叶和语法错误似乎成了蔑视的形式。他把语音重复作为工具。他预料胡安会以先知般的庄严怒斥环形派;为了与胡安不同,他采用了嘲弄的方式。奥古斯丁曾经写道:耶稣是把不敬神的人从环形迷宫里引出来的一条笔直的路;奥雷利亚诺不厌其烦地把那些人比作伊克西翁①,比作普罗米修斯不断长出又被鹰啄食的肝脏,比作西西弗斯,比作那个看到两个太阳的底比斯国王,比作说话结巴,比作鹦鹉学舌,比作镜子,比作回声,比作拉磨的骡子,比作长着两个角的三段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