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人》
“婆婆,婆婆!”不过五六岁光景,脑后曳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的女孩儿初生牛犊般兴冲冲地,从小院儿扎入屋内,边跑边一叠儿音地唤。她跑地飞快,乌黑的发辫飞扬,清水碧的荷边裙下两条细白的腿有如脆藕,轻巧地跳过高高的老门槛儿,脚尖点在沁染青苔的石砖上,一串儿清凌凌的跫音便回荡在屋里。
堂屋内,当中摆着的老红木桌旁,鸡翅木圈椅中栖着一位眉目柔和的妇人,正伛偻身子,低头专心缝补衣物。一双常年忙碌的手,肌肤皴裂,不复当年细嫩白皙,但依旧线条姣好,叫人依稀能揣测过去的盈盈模样。虽上了年岁,却不减灵巧,拈根绣花针,走线流利顺畅。即使只是寻常女红,生让她绣出几分成竹在胸、行云泼墨的快意来。不多时小褂已补好大半。她闻声停针,即抬头去寻那呼唤的来源,见小姑娘踉跄地往屋里冲,忙搁下手中活计起身,张开双臂去迎那欢快地飞来的蝶,面色柔柔,口中缓声应道,“哟—我的乖乖囝仔,莫急,莫急,当心跌着…婆在这里。”
女孩儿扑进妇人怀中,扬起汗涔涔的小脸儿,炯炯的瞳中烁着兴奋的光,奶声奶气的稚音中带着迫不及待,微微气喘,急于与她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婆!刚刚我看见院子里那棵樟树下站着一个小哥哥!他还朝我笑呢!”
妇人原本抚在女孩后背,为她顺气的手兀地一顿,唇畔噙着的笑也僵硬几分,小女孩未有察觉,仍滔滔道:“他浑身泛着绿色的光,像是故事里的精灵!”
“是吗?”妇人勉强牵动嘴角维持笑意,不露痕迹地掩饰着方才一瞬的恍惚。她故意用疑问的语调去逗引小姑娘继续说,也算顺势岔开话题,“囝仔还瞧见什么了?”
“嗯…那树上还落了一只画眉鸟,唧唧喳喳唱个不停。”小女孩歪头,似是费力地回想一阵,软软糯糯地继续道。
妇人珀色瞳仁中晃过须臾的侘傺,放在膝上的手猛地一抖,碰落小褂,银针铛啷啷落地。她忙躬身去拾,掸净衣裳沾染的尘土。心神不宁的缘故,取针时指尖冷不防被刺了一下,一粒细小的血珠登时冒出。她轻嘶一声。小姑娘这时觉出婆婆不对劲,忙不迭跟着蹲下,小脑瓜凑过来,颇有些惴惴地问,“婆…你没事吧?”
“婆没事。”她胡乱揩掉血迹,抬头对孩子堪堪扯了个笑,轻声哄道,“乖囝先去院里玩,婆缝完褂子就去找你,好不好?”
“好。”孩童乌溜溜的瞳里仍盛满不解。但她小心觑着婆婆霎时怍然的面庞,懂事地把涌到嘴边的疑惑咽下,乖顺应道。
妇人揉一揉小女孩的发顶,眼中慈爱满溢,“去吧。”尔后浅笑着目送她蹦跳着离开。视线一路随着小姑娘的身影来到院内,不期然扫到院角那棵郁郁葱葱、长势喜人的香樟,定定看了半晌,绞紧手中的褂子,哀哀地、长叹一声。
她将攥得皱巴巴的褂子随手搁在案上,踱向后堂。穿过月亮门,进了另一重院子。推开厢房木门,门扉吱呀呀地长吟,日光骤然闯入,惊起不少屋内栖着的灰尘。它们受惊,四下无章逃窜,迎面扑来。她猝不及防地呛咳几下,以手掩面,待眼睛适应屋内的昏暗后,试探地踏了几步。待行至床前,她登时卸去力道,颓然坐下,不知想起什么,一个人愣怔着呆坐良久,方大梦初醒似的,缓慢从床上雕花小柜里摸出一方小小的樟木匣子。时岁的打磨和经年的摩挲使它表面的绛色呈现出莹润光泽,边角一层厚厚的包浆。桐油和樟香交织、发酵,散发出独特香氛。她将木匣捧在手里,却抖索地几近要失手把它摔下去。她阖目,眼内不知何时蓄积的清泪沿着颊畔淅沥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