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乙己（章承来重制版）(2)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章承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章承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看过86版西游记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看过剧，……我便考你一考。复读机的机字，怎样写的？”我想，猿猴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章承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机械式记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木字旁右边一个几个的几字么？”章承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复读有四类语言，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章承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章承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本。孩子交完钱，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的手。章承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自己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签了，我已经不签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笔，自己摇头说，“不签不签！签乎哉？不签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章承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章承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七百二十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开了花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让人谢罪。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谢到碧先生家里去了。他家的up，谢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鬼畜，后来是公开处刑，打脸了大半夜，再开花。”“后来呢？”“后来被开了花了。”“开花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封杀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复一遍读。”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章承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复一遍读。”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章承莱么？你还欠七百二十个钱呢！” 章承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话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章承莱，你又谢了罪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谢，怎么会开花？” 章承莱低声说道，“文体两开花，文，体……”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取了铁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百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复完读，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