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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乙己(章承来重制版)


绍兴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石山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铁棒,可以随时复读。演戏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一百文铜钱,复一次读,——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次要跌到十文,——靠柜外站着,快快的问了声讨;倘肯多花四百六十六文,便可以上一次开讲了,或者别的访谈节目,做附加品了,如果出到一万两千文,那就能演一次孙悟空,但这些顾客,多是一张身份证,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两张身份证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演一次孙悟空,慢慢地捞。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浙江的上海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根骨太差,怕侍候不了两张身份证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一张身份的主顾,虽然容易糊弄,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问题从主持人嘴里问出,看过台底下里有水军没有,又亲自将话问出,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少给镜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围观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章承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章承莱是复读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短小;红色镜框,皱纹间时常夹些霸道;一身鲜艳的红衣。穿的虽然是红衣,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更不要提换过了。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西游文化,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章,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艺术家章承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章承莱。章承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章承莱,你又被人黑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复两遍读,要一次访谈。”便排出六百六十六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章承莱,你一定又让人家谢罪了!” 章承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登录微博,发信函。” 章承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信函不能算律……维权!……艺术家的事,能算黑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拼搏进取,不屈不挠,永不言败”,什么“苦练七十二变”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章承莱原来也演过戏,但终于没有火起来,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耍得一手猴戏,便给人家走穴,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妄自尊大。坐不到几天,便连原著和原著作者,一齐被他挂了名。如是几次,名声慢慢就臭了。章承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代言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章承莱的名字。
章承莱复过半遍读,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章承莱,你当真懂西游文化么?” 章承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部电影也拍不出呢?” 章承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一朝大圣一生大圣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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