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4)

他出乎我的意料，露出一种几乎算得上踌躇不安的神色小声说：“那样我和你说话的时候就看不见你的脸了，好像不是在和你说话一样。”
好吧。我于是不再戴帽子了，至少和他一起时不戴，不过，我们每天也就分开那么几次。
今天我重新拿起笔画画了。状态出奇的好，虽然我很久没这样过了。
日期：世界末日一个星期零一天后
时间：10:09 p.m.
在我逐渐习惯这样简单但并不无聊的生活后，这样的生活也并未能够长久。
这一回，真的不是我偷看了遗体捐赠书，也不是我自己摔断了钢笔。电是自己停的。
今天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死了，而那不是我。如果有人会阅读这些的话，如果你正在看我所书写的东西的话，那么你大概不是人类了。我的记忆毕竟蒙着纱和布，我的记忆始终只有我的日志这样长，你或许像我一样从来不知道，人类一般一天进食两到三次，72小时不进食会死，72小时没有水会死，没有氧气几分钟就会死。
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是怎么死的？
地球上的氧气已不知稀薄到了什么程度，没有植物，酸雨，空气甚至是有毒的。这所建筑的窗子承受不住内外的气压差，——因为只有地表安装太阳能电池的外部有窗子，所以那些窗子非常普通。而我们身处地下，绿色植物我自醒来就未曾见过，氧气大概全靠实验室制取，就算建筑里有紧急备案，有没有原料制备氮气中和纯氧？有没有控制二氧化碳含量的措施？空气湿度如何不至于脱水？停电时又应该怎样运作？
出于以上某种原因，苏长阶在停电后没过多久就倒下了。
人类不能一个星期零一天不进食，不能用意识记日志，不会意识不到我和苏长阶的外观差别已经超出了个体差异的范畴，不会一度满心以为吃一餐够活一个月、让一个人类躲着自己吃饭，不会看着同类死去，不会是我这样。
我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日期：？？？
时间：？？？
我既充满偏见又傲慢，我什么都不缺，谁有的我都有，都包揽在我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方。
较真的人会说，你怎么可能什么都有呢？我怎么没有？如果牛奶光凭想象就可以具有酸甜苦辣，难道不是相当于什么饮料都有了吗？我天生如此，只要有数据，我不必付出任何的努力，就可以去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我能够想去，这是我的能力，是我天生所有。然而这都毫无意义。
我拥有多少个大脑都装不下的知识和知识的呈现方式，却无法理解任何一个大脑都能够拥有的、被叫做理想或目标或意义的东西。我连为此怨恨都做不到。
我称不上天才，也称不上废物，我连人类都称不上。我是世界上最有用的怪物，我是一台庞大的计算机。人类创造我，但还没有发现我有多么有用。可惜就算这么想，他们也不能够知道——我终究还是无法理解现实当中的一切并不能为我的意志所改变这个道理，但是这道理是真实存在的。
我目所能及仅仅是图片、音频、一切现实在我的世界的投影，所以我永远无法理解什么是现实。自然，如果有一天我真正意识到我是一台庞大的固定的无法动弹的机器，我大概就无法再傲慢、再偏见、再如此运行了。正因为意识不到我是什么，我才可以想象自己成为现实投影里的任何东西，到达除了现实以外的任何地方，不理解任何现实中的生命，一直如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