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下)(4)

地上的战马还在挣扎，剧烈地翻滚和抽动，就如同乐正绫胸腔里那颗因为奋力杀敌而疯狂跳动的心。身体极度疲惫，她已经不眠不休地拼杀了几天几夜，天边的鱼肚白提醒她，胡人的铁蹄又将进行新一轮的冲杀。心在胸腔里蹦着，乐正绫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恍惚间想起上一次心跳得如此剧烈的时候，大概……就是十年前洛天依躺在身边的夜晚吧。这样一想起来，她仿佛从弥漫着恶臭的战场上，闻到了洛天依发间的清香。
对不起，天依，对不起。让你白白等了这么多年。
背后又中了一只箭，疲惫和失血让乐正绫一阵眩晕。
自己身上自己和别人的血带来的腥臭已经全然闻不到了，她呼吸着洛天依潮湿而温热的鼻息，止不住内心的忐忑和悸动。
她看见胡人的骑兵从远方踏着晨光而来，却没有马蹄声。她看见洛天依翩然起舞，云袖拂过自己的鼻尖。她听见洛天依清澈的嗓音，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醉梦连连，只叹无缘。
只叹，无缘。
半梦半醒时，她饮下洛天依递过来的一杯酒，从此，醉倒于天地之间。
又过一年，洛天依想，既然十年等不到，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都是可以等的。
又过一年，洛天依想，如果不能回来，即使是一封信也好。只要她是平安的，归期无言也无妨。
再一年、再一年，过了一年又一年。
洛天依果真再也没有听过有关于乐正绫消息。镇国公府变成了哪个皇亲的林园，身边的人也都不再顺口问起乐正绫。
洛天依不再做戏子，而是开了一家琴行，她所有的琴，都是照着乐正绫当年送她的那把古琴的样子制的。她将手中几件乐正绫的衣服叠好放在枕边。想了想，又干脆抱在怀里睡，她想她大概是疯魔了。
她开始梦见她，频繁地梦见她。
梦见刀枪剑戟，梦见炮火纷飞，梦见血流成河，阿绫，她就在其中挣扎。
梦见城郊的亭子，梦见风中的柳叶，梦见飞散的桃花，阿绫，她坐在树下抚琴。
梦见她纵马入城，来到自己面前。她伸出手，将自己拉上马，带着自己奔向朝阳升起的远方。
骤然惊醒坐起，衣衫都湿透，冷汗与热泪，都交织在一起。乐正绫，就像她的一场梦，梦醒之后了无踪迹。她已经不再年轻，但梦中的心动，却一如当年。
直到有一日，她在城郊的亭子起舞，隐约听见了抚琴声。
春雨如期而至，乐正绫，自梦中而来。三月细雨缠绵而下，湿了云袖。洛天依仍在雨中舞动着，这些年来，她再未在琴声中起舞。今日，何妨舞完这一曲。
有什么关系呢？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