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城无聊买醉的下午——读鲁迅《在酒楼上》的一点感想(2)
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跟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于是坐下来一起喝酒,谈起往事和近况来。
吕纬甫是来做什么的呢?和“我”一样吗?来到酒楼,只为怀旧?
吕纬甫来到S城要做两件事,一是要为早夭的弟弟迁坟,二是为过去邻居家的女儿顺姑送剪绒花。这两件事都是他母亲的心愿,今日了却了,回去也好交差。故事是这样简单,叙述的也很平常,倘若以旁观者的眼光,这是一个温情甚至叫人感动的故事,事实呢,也是如此。
但从吕本人的角度看,至少他本人清醒的认识到:这两件事都是他浑浑噩噩,敷敷衍衍的镜子,一想起来,就叫他难受,怅然若失。
这两件事,包含了他心底里怀念的美好,所以来的时候,内心是带着高兴的。
为弟弟迁坟,过程叙述得很细致。那坟快要陷到河里去了,须得设法去救,又两年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这样的情况,激起了他的潜在 的责任感,决然的对土工说:“掘开来!”,这声音有些稀奇,是从一个日渐颓废含糊的人的口中说出来的,就好像从浓雾和烟尘的缝隙里射出的一束光,在那瞬间真叫人热血沸腾。
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
他突然想看看他记忆里都十分模糊的小兄弟了,除了一堆木丝和小木片,竟然踪迹全无了,被褥、衣服、骨骼、毛发,什么都没有了。这实在叫人灰心,那光一瞬间又湮没在浓雾和烟尘里了。这坟本可以不用迁了,但仍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小心翼翼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重新安葬好,回去叫母亲安心些。这固然是欺骗,敷敷衍衍,模模糊糊,但又是充满了理想化的行为,珍视过去,珍视过去的生命和记忆,这是他庸碌的日子里不常见的对美好的追寻。然而坟终归是坟,何况这个什么尸骸都没有的,只能象征的坟,往事竟都归于虚无,空空如也了。
阿顺是个能干的小女孩,十多岁没了母亲,照顾两个小弟妹,服侍父亲,事事都周到,还请我吃过荞麦粉。这样好的人,居然受了气,病倒下去,死了。他去探访时,阿顺的弟妹都不似她这么可爱,一个鬼似的跑远了躲在屋里,一个恶狠狠地瞪人。
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
专为阿顺买的两朵剪绒花送了阿顺的妹妹阿昭,对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了,依然是敷敷衍衍,模模糊糊。
这两件事,这些旧日的梦的痕迹,都是怀着希望而来,都以失败告终,他怀念往事的心愿也都落了空。他的心底里是暗藏着先前的意气风发、慷慨激昂的,如此,是彻底无处抒发了。他来到一石居酒楼,也为这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