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口安吾：文学的原形(2)

在如此情况下我无法不产生这种感想。也就是说，一般认为无道德原则和冲击是无法作为文学而成立的，可是我们生活的道路上却有怎么也无法避开的悬崖，那悬崖上并无道德原则，而无道德原则本身就是一种道德原则。
芥川龙之介晚年提到，常有个农民作家到他家里来，这人是个自己没有土地的贫苦农民。有一次他带来了自己的稿子，芥川龙之介一看，只见他稿子上写着：有的农民虽然生了孩子，但想到家里贫穷，如果养活这孩子，一家老小就都活不成，倒不如不养活这孩子对大家和自己都有好处，于是就杀死刚生下来的孩子，放进油桶里埋掉了。
芥川龙之介觉得这个故事写得太悲惨，实在读不下去，但他无法根据自己的生活来对这个故事做出评判，于是便问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事情。
那个农民作家一听，直截了当告诉他：“这事就是我干的。”这难以置信的事实听得芥川龙之介呆住了，农民作家又不客气地再三问他：“您觉得我做的是坏事吗？”
芥川龙之介回答不上这个问题。这位平素任何事情都问不倒的多才作家无言以对。这件事似乎让人觉得，芥川龙之介直到晚年才开始将坦诚的生活方式与文学创作统一到了一起。
却说那个农民作家留下这个无以动摇的“事实”，离开芥川龙之介的书房走了。客人一走，芥川龙之介才感觉自己像是突然受到了冲击，仿佛被孤零零地遗弃在了那里，于是急忙冲上二楼，不由自主地朝大门口望去。可是农民作家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眼前只有初夏的绿叶在阳光下耀眼地闪烁着。
芥川龙之介把这件事记在算不上手记的草稿上，在他死后才被人发现。
这个经历对芥川龙之介造成冲击的，仍然是超越了道德原则的东西。超越了道德原则指的并不是杀死孩子这件事，完全没有必要将重点集中在那个故事上。无论是女人的故事还是童话，那个农民作家带来什么故事都无关紧要，总之是他带来了一个故事，写的是芥川龙之介无法想象的事实，是深植于大地的真实生活。芥川龙之介想必是受到了这种真实生活的冲击吧。或许可以说，之所以受到冲击是因为他自己的生活没有根植于现实之中。然而，尽管他的生活没有根植于现实之中，但是他受到现实生活的冲击这件事本身却是深植于现实中的生活。
也就是说，并不是农民作家对他造成了冲击，而是他在那些冲击性的现实中过着优越的生活。
如果作家都像芥川龙之介那样不了解会对自己造成冲击的生活，那么诸如《小红帽》和刚才那则狂言之类的作品大概就不会创作出来了。
我认为在文学上对于无道德原则及其造成的冲击不应持否定的态度，反而认为文学的建设性、道德原则和社会性这些理念必须建筑在这样的“原形”之上。
再举个容易理解的例子，这是《伊势物语》中的一个故事。
以前，有个男人爱慕一个女人，不停地追求，可女人一直不答应。他苦苦追求了三年，那女人才答应跟他。男人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带着这个女人就逃出京城私奔去了。穿过芥渡口来到草原上的时候，夜色已深，而且天上开始打雷，雨也下了起来。男人拉着女人的手一溜烟地往前跑，女人望着草叶上被闪电照亮的露水问他：“那是什么？”然而男人只是急着赶路，根本顾不上回答她。他们终于找到一间荒废的破房子奔了进去。男人让女人睡进壁橱，自己拿着长矛守在壁橱前，心想：“要是鬼来了我就一下子扎死它。”可是尽管他在那里守着，鬼还是来把壁橱里的女人吃掉了。因为鬼来的时候不巧正响着轰轰雷声，男人没听见女人的惊叫。直到天亮以后，男人才发现女人已经被鬼吃掉，于是，他哭着吟咏起和歌来：“要是女人望着草叶上的露水问‘那是什么’时，我回答她‘那是露水’，然后和她一起像露水一样消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