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口安吾:文学的原形
我想你也知道夏尔·佩罗童话中那个有名的故事《小红帽》。它说的是有个可爱的小姑娘,总是戴着一顶红帽子,人们都叫她小红帽。有一天,小红帽像往常一样去看望住在森林里的外婆,结果被变成外婆的狼残忍地吃掉了。故事就是这么简单。
童话大都有训诫、教诲、道德伦理等内容,可是这个童话里完全没有;从表达的意思上看,这个童话也是无道德原则的。这是法国非常有名的童话,常常被引证作为例子,所以大家都知道。
不仅是童话,纵观所有小说,是否也有这种无道德原则的作品呢?身为小说家,却罔顾道德原则地埋头写小说——我有点无法想象会有人这样做。
然而,童话一般都是以道德原则为先决条件才得以成立的,其中却也存在这种毫无道德原则的作品。而且,这个童话的生命绵延了三百年之久,一直活在许多孩子和大人的心中——这是一个严酷的事实。
说到夏尔·佩罗,他留下了《灰姑娘》《蓝胡子》《林中睡美人》这些广为人知的童话。我喜欢读他这些代表作,也同样喜欢读他的《小红帽》。
不,更确切地说,似乎当置身于童话的世界中时,我喜爱的是《灰姑娘》《蓝胡子》,而恢复了这颗成人的冷寂之心时,我则是被《小红帽》中那残酷的凄美打动的。
那个心地善良、天真无邪的可怜女孩去探望森林里生病的外婆,却被变成外婆的狼残忍地吃掉了。
这突然的冲击顿时使我们困惑起来,感到是非常规仿佛发生了颠倒,然而从眼前被冲击得空空如也的一片茫然之中,不是也能不知不觉看到一个非常沉静、透明、郁闷的“原形”吗?
清楚地展现在眼前那片空泛茫然之中的,是可怜的女孩被狼无情吞噬的凶残场面。然而那冲击虽然令我感到些许难耐的郁闷,却绝没有不道德、不透明的成分,我就像紧抱着一块冰似的,那是一种郁闷的凄美。
再举一个不同的例子。
这是一则狂言,说的是有位大名带着老仆人去寺庙参拜,他望着庙顶上的鬼面瓦,忽然哭了起来。老仆人问他为何哭泣,他说那鬼面瓦与自己老婆像极了,所以越看越伤心,兀自哭个不停。
这则狂言就这么几句话,印在小三十二开的书上只有五六行,在狂言中大概也属于最短的了吧。
这不是童话。狂言这种短剧一般是插在正式剧目演出幕间供人歇口气的滑稽戏,它起的作用就是要让观众开怀大笑,使气氛重新热起来。可是看了这则狂言之后还笑得出来吗?我不知道这种有头无尾的狂言能不能真的在舞台上演出,想来观众看了之后也绝对无法开怀大笑吧。
这则狂言没有涉及道德原则,或者说没有设置与道德原则相应的笑点。明明是到寺庙来参拜,却望着鬼面瓦想起老婆而哭泣起来,这确实够滑稽的,观众听了姑且为之一笑,但同时也不能不感到突然遭受了一阵冲击。
我虽然笑了,但心里想道:“这种事情总是很发噱的,可是那大名到底怎么办好呢……”突然的冲击过后,那望着鬼面瓦悲从中来的情景以超乎寻常的惊人态势向我袭来,掠走了我所有的思绪,面对这严酷的情景,我感到自己闭上了观念之眼。想要逃避也无法逃避,因为当我意识到那一情景的时候,就怎么也无法不被它压倒了。它比宿命更为沉重,令人感到无法回避。这或许也就是我们的“原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