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洛斯佩罗之焚(四)
2
埃特
如果这个名叫野熊的恶魔代表着救赎,那么他也同样代表着最终的屈服。如今天外来客不再需要抵挡麻木寒意来保持清醒,也不再需要忍耐锥心痛苦来支撑性命。他放开了一切,就像一块遁入静默深海的岩石。痛苦将他彻底吞没。它化作一团狂怒无端的纷乱雪花将他包围起来,即便是用他瞎了的右眼也瞧得清清楚楚。
在痛苦逐渐暗淡之后,那些雪花还飞舞了许久。
他们正在向野熊口中那个非同一般的地方前进。他们被裹在一场暴雪之中。一场可怕的暴雪。
亦或这只是白噪音?那些冰雪颗粒或许是大片干扰图像?某个视觉输入信号失灵的结果?是光学植入装置受损后产生的垃圾讯号?那么这些四下飞舞的白色光点背后——
是黑暗。那黑暗必然是真实的。它非常厚重。厚重的黑暗。
除非那只是因为他瞎了。他的眼睛很疼。他缺失的眼珠很疼。他空荡荡的眼眶很疼。
雪花与杂讯,黑暗与盲目;这些概念混杂在一起。他无法分辨。他的体温在迅速下降。痛苦被麻木所冲淡。天外来客明白,对于周遭正在发生的种种事物,自己早已不是什么可靠的目击者了。他的神志拒绝点燃哪怕是一丝稳定的火苗。他在昏迷的雪原上埋头乱撞,已经不慎坠入一个朦胧意识的糟糕裂谷。想要对真实记忆与苦痛幻境加以辨别简直难于登天。他看到的究竟是受损屏幕上的白色杂讯,还是厚重黑石前的飞扬暴雪?他说不清楚。
他想象那片黑暗其实是漫天风雪中的一座山脉,一座不可能存在的参天峰峦,一根刺入狂暴乌云的漆黑石牙,其高大而宽阔的身躯令人难窥全貌。在他意识到那山脉的存在之前,它就已经彻底充满了他的视野。最初,他以为那是幽暗无光的极地天空,但并非如此,那是一堵扑面而来的宏伟石墙。
他宽慰地叹了口气,在这件事上自己终于能够将现实与幻觉加以明确区分了。那座山脉绝对是个幻觉。
没有任何山脉能够那样高大。
他最终脱离了那场风暴,被抬进一个温暖而沉闷的深幽洞穴。他躺在那里,继续沉浸于幻梦中。
天外来客做了许久的梦。
痛苦引发的幻觉首先造访,他全身伤痕的折磨将其打造得无比尖锐,而注入他血管的大量镇痛剂又将一切扭曲变形。那些锋利而残缺的梦境裂片就像是散乱的拼图或者粉碎的镜面,其间交织着一段段阴暗静默的昏迷状态。这让他联想到了两位弑君棋高手之间的对局。久经思索的谨慎攻防,布局长远的深层谋略,还有落子之前的漫长筹划。这块古老的弑君棋盘上镶嵌着象牙。他能闻到棋盘皮箱内衬的角落里多年积攒而成的纤维毛团。旁边摆着一枚木制的小玩具马。他喝着苹果汁。附近有人在弹琴。
心灵碎片的锐利边缘逐渐磨钝,那些梦境也愈发持久而复杂。他开始做一些极为漫长且往复循环的宏大幻梦。那些梦累月经年,横跨几代人的岁月,目睹坚冰覆盖万物又融作春水,经历大海彻底固结又再度涌动,遥望那黄铜圆盘般的太阳在满天云朵间疾驰而过,先是熠熠闪亮,迸发光芒,接着逐渐暗淡,化为余烬。日夜交替,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