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流入海(2)

短短几天，我已不敢跟她对视，那炙热的双瞳使我感到恐惧，怕自己起凡心，起痴念。我知道一旦回答，不管是什么，她都会骑上白马从城墙跃下。时间仿若定格，她看着我，我低着头，当星群淹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那双滚烫的火炬终于不在灼烧我的躯干，她已经得到了 属于自己的答案。
“朕累了，回宫吧”
转身，身体如风雨中要被连根拔起的藏花，每晃一下仿佛都会倒下，但她终究还是站直了，宽大的袖炮掩饰了唇边流下的一抹鲜红。
她妹妹脱下王袍重新披回她身上，扶着一跌一晃的她回到城里，身后跟着如释重负的文武百官。
我看着城墙上潮水般退去的人群，看着被她们挡在身后缓缓升起的朝阳，苦笑着摸着自己的光头，感觉有些刺手，仿佛有头发要冒出来。
“师傅 上马吧。”
我盘坐在长安最大庙宇的高台上，看着下面矗立的人海，听着那些压抑不住的低泣，合手低头宣了句佛号，苍老的面孔带着怀怜天下的慈悲，仿佛没有什么不能被救赎被宽恕被放下，我也确实做到了，站在前面的老太监用尖锐的声音宣告着我感化的恶人、救治的病人、教化的百姓，旁边身着皇袍的男子，泪眼朦胧的紧握着我枯爪般的手，仿佛在说着什么，声音太小让人无法听清。
我记得四十年前他曾在我膝上哭着要糖吃，那时我正在和先帝下着那盘我永远不会输的棋。我的大龙将死未死，他已得江山半壁，他捋着胡须，捻着棋子。
“御弟，若朕现在剃去一头青丝，可得大道否。”
“陛下可放下否”
“放下什么”
“气运、因果”
他猛地抬头盯着我，我落下颗棋子救活了大龙，摸着光滑的脑袋抬头与他对视，眼睛如清澈的湖水，映出一个不怒自威的半百老人，眯着的眼带着些许杀气。他回头望了眼身旁捧着茶壶的妇人，和我怀中得不到糖已经快哭了的稚童，轻叹一声，笑着往棋盘上甩了两颗棋子，从我怀里抱过哭闹的孩童，往他嘴里塞了颗糖渣梅子，看着他破涕为笑吚吚哑哑的样子。笑骂道
“你这秃驴就不能骗骗朕”
双手合十“出家人不打诳语”。
是的我确实没有骗过人，只是有些问题还没给出答案。任何谎言都逃不过胸膛里那颗琉璃心的质问，虽然它已被西域的炙热撕出了一道凡心。
还记得在西天 大雄宝殿上无声的抗争。我双手合十看着对面，莲花上的佛陀，巨大无比的法相，宝光中沉浮的灵器和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菩萨与罗汉，正中的大佛散发着剧烈却不刺目的光芒，温暖如冬日阳光般清扫着身体里那十万八千里的疲惫，当扫过心口上那抹裂痕时佛顿了一下，头顶的虚空中凝炼出点点金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会补齐我心上的残缺。
摸着自己有些许刺手的脑袋，抬首凝望那太阳般的双目，摇了下头。我第一次从佛身上感觉到除了慈悲与庄严之外的情绪，不解、惋惜或许还有些许追忆。太阳般的光芒凝聚在身上，烤的心伤生疼，这是佛眯着眼睛让我再次确认自己的选择。垂首闭目双手合十却寸步不让，双眉亦如哪天一样痛的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