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上)(2)
我要把我整个的一生都向你倾诉,我这一生实在说起来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在这以前,我的生活只是阴惨惨、乱糟糟的一团,我再也不会想起它来,它像是一个地窖,堆满了尘封霉湿的人和物,上面还结着蛛网,对于这些,我的心早已非常淡漠。你在我生活中出现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幢房子里,此刻你就在这幢房子里,手里拿着这封信——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和你住在同一层楼,正好门对着门。你肯定再也想不起我们,想不起那个寒酸的会计员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和她那尚未长成的瘦小女儿——我们深居简出,不声不响,仿佛沉浸在我们小资产阶级的穷酸气氛之中,你也许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的姓名,因为我们的门上没有挂牌子,没有人来看望我们,没有人来打听我们。况且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有十五六年了,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我亲爱的。
可是我呢,啊,我热烈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听人家说起你,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天,不,那一小时,就像发生在今天,我又怎么能不记得呢?因为就是那时候世界才为我而开始啊。耐心点,亲爱的,等我把一切都从头说起,我求你,听我谈自己谈一刻钟,别厌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厌倦啊!
在你搬进来以前,你那屋子里住的人丑恶凶狠,吵架成性。他们自己穷得要命,却特别嫌恶邻居的贫穷,他们恨我们,因为我们不愿意染上他们那种破落的无产者的粗野。这家的丈夫是个酒鬼,老是揍老婆;我们常常睡到半夜被椅子倒地、盘子摔碎的声音惊醒,有一次那老婆给打得头破血流,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面,那个酒鬼在她身后粗声大叫,最后大家都开门出来,威胁他要去叫警察,风波才算平息。我母亲从一开始就避免和这家人有任何来往,禁止我和这家的孩子一块儿玩,他们于是一有机会就在我身上找碴出气。他们要是在大街上碰到我,就在我身后嚷些脏话,有一次他们用挺硬的雪球砸我,砸得我额头流血。全楼的人怀着一种共同的本能,都恨这家人。突然有一天出了事,我记得,那个男人偷东西给抓了起来,那个老婆只好带着她那点家当搬出去,这下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