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十字勋章

译者注：本篇最初于一九○六年一月六日发表在柏林《民族》杂志上。
一八一○年，战争年代①。在加泰罗尼亚②的行军大道上，尘土飞扬，犹如一股焦煳味甚浓的滚滚乌云，向着霍斯塔尔里希移去。西班牙人正拼命保卫这座城市，法国人则不停地向它发起冲锋。有时吹来一阵懒洋洋的风，打开了这片白色的纱幕，影影绰绰的沉重车辆，队伍松散的士兵行列，无精打采地向前迈步的马匹，从纱幕中涌现。这是一支运送给养的队伍，一位久经沙场的上校率领他的部队为之护送。白色的道路蜿蜒曲折地从丘陵起伏的地里爬了出来，向着一座小树林延伸过去。映着西沉的落日，树林像燃起一片紫焰，镶着火红的滚边。尘土的浓云不疾不徐地滚进林木的浓阴之中，树林正沉寂地期待着这支车声辚辚的队伍。
①译者注：一八○四年拿破仑登基，成为法兰西帝国的皇帝，在战胜普鲁士、奥地利和俄罗斯三国的联军之后，于一八○七年挥师西向，出兵葡萄牙，第二年侵入西班牙，占领马德里，立其兄约瑟夫为西班牙国王，于是开始了西班牙人民反对法国占领军、捍卫自由的英勇斗争。一八一一年拿破仑被迫从西班牙撤军。这篇小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一时期。
②译者注：西班牙的一个行省。
蓦然间一声枪响，像支火箭从昏黑中响起。显然是个信号。接着便是密集的致命的连发枪响，射向这支陷在林中的车队。左右两边都有士兵倒下，他们都还来不及抓起步枪，受惊的马匹嘶叫着扬起蹄子向前猛冲，车辆翻倒，或者沉重地相互撞击，挤成一堆。上校一眼便看清形势：抵抗是疯狂之举，逃跑则是危机四伏。他大声喊叫，像军号一样盖过了喧闹。他下令向侧翼发起进攻，把运输车和伤员全都交给敌人。小鼓手狂热的双手敲击战鼓，鼓声隆隆，激烈热狂。法国人散乱不成队形，来势凶猛，不可阻挡，冲向道路左边，跳进树林深处。林中的树木也开始奇怪地活跃起来。树梢不堪重负，不停摇晃，从树上落下阵阵霹雳，黝黑的人影像黑蛇似的从树枝上滑下，有时候，人的躯体犹如一只硕大无朋的果实，从树上掉下，枝丫还使劲地颤动不已。法国人的刺刀盲目地向暗处猛刺，他们拼命向前扫荡，以便夺取高处林木稀疏的空地。
面对法国人的刺刀，埋伏在灌木丛中的西班牙人纷纷向后撤退。与此同时，枪声喊声汇成一片，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上校身先士卒，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擎着佩刀，冲在前面。突然之间，他的手一阵痉挛，手臂僵硬地停在空中。他的脚缠在一个树根上，他倒了下去，脑袋沉重地撞在一棵树上，他跌进一片灌木丛中，什么也看不见，枝条猛地弹了回来，在他头上合在一起。在这昏死过去的人身旁，战斗不顾一切，继续进行。
等上校睁开眼睛，他独自一人躺在昏黑之中，周遭一片寂静。在他头上，枝条在昏暗朦胧的夜空中摇曳、摆动，夜风过处，飒飒有声。他想抬起头来，感到唇上有血。他模模糊糊地想着，一面用手摸着划破的痕迹。这是树上的枝条在他倒下时留在他脸上的伤痕。现在回忆活跃起来。从他们遭到伏击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上了套的马匹和滚动着的车轮汇成的杂乱的声响随风传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显然，打了胜仗的游击队正把战利品运走。这最初的回忆便夹杂着沉重的痛苦：上校感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局势的能力，前途如何，将由命运决定。他孤零零地独自一人待在一座陌生的树林里，独自一人待在敌人的国度里。他的佩刀一闪，脚下的树枝喀嚓一响，就可能把他出卖，变成暴民的战利品，无法自卫，备受酷刑。自从奥杰罗①在大小通衢上插满了立即行刑的绞架，西班牙人不经审讯，就地正法，法兰西人便在被西班牙人放弃的村庄里找到可怕的复仇痕迹，被文火活活烧死的士兵的尸体活像焦炭，吊在木桩上的俘虏的尸体正在腐烂，死者经受了诸般酷刑、残暴对待，景象可怕，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