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洋子:人质朗读会(五)(9)
从未能救出八名人质这一结果来看,像我这种立场的人如今无论再说些什么,恐怕也只能招致误解吧?但是我绝对无意辩解。他们的朗读,并不是发生在幽闭的废弃屋内、只限当时的纯粹的消磨时间之举。这项举动又近似于祈祷,传送到身处超乎他们想象的遥远的某个地方、甚至语言不通的某个人身边。作为确实接收到这祈祷的佐证,我决定讲一讲我的故事。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外国人,是在刚刚七岁那年的十二月。那外国人,就是日本人。
我成长的村子,距离人质事件的现场并不太远,就在山岳地带往南下去一点的广阔的森林自然保护区旁边。家里人有外祖母和在附近的玉米农场干活的母亲,还有弟弟妹妹各一个,一共五口人;上城里提炼厂打工、两年多音信全无的父亲,已从家庭成员名单中排除。
情况是,我和弟弟对父亲都没有记忆,至于妹妹,甚至打从出生就一面也没见过。如果想见见父亲,就只有看一看收藏在母亲的吊坠里的小相片。那是一个锡制椭圆形吊坠,表面刻有蜂鸟图案,是这一带土特产店批量销售的便宜货。母亲碰到什么事,比如夜里入睡前,哪个孩子发烧时,又或者从农场主那里拿到了特殊奖金的时候,她就紧紧握住它,一边留神着不让外祖母发觉,一边轻轻亲吻它。如果是外祖母不在的时候,她会为了我把盖子打开。只不过相片过小,看不清楚,而且由于变色、脸部正中起皱的原因,父亲总是流露着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仿佛明明做出了滑稽相却没有人捧场乐一乐似的。
外祖母是一个要强且聪明的人。在我父亲,也就是她女儿的丈夫下落不明、中断汇款以后,她默默辛勤地搞起了家庭副业。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让外孙外孙女生活得好一点,同时也出于不愿被村里人同情的好强心理。跟不干不脆仍在盼望着父亲回家的母亲不一样,外祖母把不可能的希望之类干干脆脆地一刀两断了。
说到外祖母的身影,最先浮现心头的,是她坐在窗边的桌旁专心致志阅读着什么的背影。尽管没接受过正式教育,她却喜欢读读写写。有一位行商大叔极其偶然地会从城里过来,她一直把从他那里分得一些旧报纸旧杂志当作胜过一切的乐趣。不管被油脂浸得黏糊糊也好,封面破损也好,只要上面印刷着文字,对外祖母而言就是宝贝。她弓着背,长时间地埋头阅读,从纸张的一角到另一角,一直到广告的最后一个字。这些印刷品从没被扔进炉灶里烧掉,而是很爱惜地依次叠放在外祖母的床底下。总有一天对外孙外孙女有用——这就是理由。当然,我们兄妹几个不大明白这些脏兮兮的纸头有什么意义,相反地,甚至对逐渐变色、被压塌了的、小虫子大量孳生的纸头地层感到恐惧。半夜醒来想上厕所的时候,“没准爸爸被外婆杀死了,就埋在那地层里面”之类的胡思乱想就会攫住我。
那三个人的突然到来,是在一个干燥的、蓝天令人心旷神怡地舒展开的礼拜天上午。母亲一如往常出门去了农场,外祖母背着妹妹上井边刷锅,我和弟弟在地上画画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