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保罗·萨特:《局外人》的诠释(10)
但是我们不要认为世界会自己产生自己:它有惰性。世界一旦进入活动,任何活动都倾向于用令人生畏的力量取代偶然性造成的令人安心的混乱状态。一位十九世纪的博物学家会这样写:“一座桥横跨在河上。”加缪先生拒绝这种人格化的做法。他会说:“河上有一座桥。”这么一来物就立即呈现它的被动性。物不过在那里而已,无任何特色可言:“……屋子里有四个穿黑衣服的人。……门口,有一位太太,我不认识。……门前有送葬的车……旁边站着葬礼司仪……”人们说勒那尔最终会写出:“母鸡下蛋”这样简洁的句子。加缪先生和当代许多作家会写成:“有一只母鸡,还有是它下蛋。”这是因为他们爱的是事物本身,不愿意用绵延的时间的洪流冲淡事物。“有一点水”:这便是永恒的一个片断,它是被动的,莫测高深的,不相沟通的,熠熠发光的;如果人们能触摸这一片断的永恒,这该是多大的感官享受!
对于荒诞的人来说,这是世界上惟一的财富。所以这位小说家不喜欢有条理的叙述,他偏爱无以为继、一鱗半爪的闪光,每一闪光都带给他一次快感,所以加缪先生在写作《局外人》时可以相信自己缄默不语:他的句子不属于言语的天地,它没有枝蔓,不向上下延伸,也没有内部结构;它满可以像瓦莱里的“风灵”一样被界定如下:
①译者注:法文,他散步了很长时间(简单过去时)。
②译者注:法文,他散步了很长时间(复合过去时)。
无影也无踪,
换内衣露胸,
两件一刹那。①
①译者注:卞之琳的译文。《世界文学》(1979年第10期)
它是由用一种静默的直觉体验到的时间十分精确地测定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把加缪先生的小说作为一个整体来谈论吗?他的书里所有的句子彼此等值,就跟荒诞的人的所有经验都是等值的一样,每一个句子只为自身而存在,把其余句子都抛入虚无之中;于是,除了作者背离他的原则去制造诗意的鲜有场合,任何一个句子都不能突出显示在由其他句子组成的背景上。对话也被纳入叙述:对话本是做出解释、揭示意义的时刻;如果给予对话特殊地位,那就等于承认意义是存在的。加缪先生把对话刨平,简化,往往用非直接引语记录对话,不用特殊的印刷符号标明对话,以致人物口中的话好像一些与其他事件相似的事件,在一瞬间闪过随即消失,如一股热风,一个声音,一股气味。所以,当人们开始阅读这本书时,人们似乎面对的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个单调的旋律,一首阿拉伯人用浓重鼻音唱出的歌曲。人们于是可以认为这本书与库特林纳①说过的那种曲调相似,它们“一去不复返”,无缘无故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