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保罗·萨特:《局外人》的诠释
译者注:本文译自《处境种种》第一集。
加缪先生的《局外人》①出版就大享鸿运,众**誉说这是“停战”②以来最好的书。这部小说本身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间也是一名局外人。它来自分界线③的另一边,来自大海彼岸;在这个没有煤火取暖的寒冬,它对我们谈论阳光,而且不是把阳光当作异国情调,而是怀着对阳光享受过度因而产生厌倦的人的那种狎呢态度来谈论。它无意再一次亲手埋葬旧制度,也不想让我们对自己的耻辱生切肤之痛;我们在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会想起从前也有一些作品企图仅因它们自身的价值而存在,不想证明什么道理。不过,与这一无所为而为的态度相对应的,是这部小说的含义不甚分明:这个人物在他母亲去世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开始搞不正当的关系,就去看滑稽影片开怀大笑”,他“由于阳光”就杀死一个阿拉伯人,在被处死的前夕声称自己“过去曾是幸福的,现在仍是幸福的”,还希望在断头台四周有很多观众对他“报以仇恨的喊叫声”,应该怎样理解这个人才好呢?
有人说:“这是个傻蛋,是条可怜虫、另一些人更有见地,说“这是个无辜者”。不过还需要弄清这一无辜的意义。
①译者注:中译本见《加缪中短篇小说集》,郭宏安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S5年版,原书出版于一九四二年。
②译者注:一九四〇年六月,法国的贝当政府与德国媾和停战。
③译者注:根据贝当政府与德国的和约,法国北部与西部归德国占领,南部为贝当政府管辖的“自由区”巴黎在占领区内。
加缪先生在几个月后问世的《西绪福斯神话》①里为我们提供了他对自己的作品的确切评价:他的主人公不好不坏,既不道德也不伤风败俗。这些范畴对他都不适用:他属于一种持殊类型的人,作者名之曰“荒诞”。但是这个词在加缪笔下有两个大不相同的含义:荒诞既是一种事实状态,也是某些人对这一状态的清醒意识。一个人从根本上的荒诞性毫不留情地引出必然导致的结论,这个人便是荒诞的。这里发生与人们把跳摇摆舞的年轻人叫做“摇摆舞”一样的词义转移。荒诞作为事实状态,作为原始依据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无非是人与世界的关系。最初的荒诞首先显示一种脱节现象:人对统一性的渴望与精神和自然不可克服的两元性相脱节;人对永生的憧憬与他的生命的有限性相脱节;人的本质是“关注”,但他的努力全属徒劳,这又是脱节。死亡,真理与万汇不可消除的多元性,现实世界的不可理解性,偶然性:
凡此种种都是荒诞的集中体现。老实说,这些主题并不新鲜,加缪先生也没有把它们照搬过来。从十七世纪起,某种地道法国式的干巴巴的、短浅的、静思默想的理性已把这些主题列举无遗;它们成为古典悲观主义的老生常谈。帕斯卡尔曾强调:“我们好生想想,便能感到我们作为人的软弱、必有一死和如此可怜的状况乃是天生的不幸他不是给理性划定了它的位置吗?他一定会毫无保留地赞同加缪这句话:“世界既不(完全)是合理的,也不至于如此不合理。”他不是对我们指出“习惯”和“娱乐”为人们掩盖了“他们的虚无、无依无靠、不足、无能和空虚”吗?加缪先生以《西绪福斯神话》的冷峭风格及其论说文的题材,已跻身于法国道德家的伟大传统之中,安德勒②称这些道德家为尼釆的先驱是有道理的。至于加缪先生对于我们的理性的能力所及范围表示的怀疑,则与时代更近的法国认识论传统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