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南柯，又南柯

雪夜里，有些残败的院落被屋内久违的烛光侵染出一丝暖意。
弄玉在酒后伏案睡去之际，还未松去手中的画笔，还惦念案上的画莫被那些酒水、墨水以及口水弄脏，还有……还有便是这画中的公子在这数年的描摹中总算有了点当年光风霁月的默样。
她模模糊糊地在梦里回到十六年前，那时候的她还不叫弄玉，她自己都不太记得那时候的自己姓甚名谁，只知道她是戏班子中年纪最大却最没唱戏天赋的孩子，却意外地画得一首好画、耍得一手好刀，所以能画几张象模像样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偶尔还客串戏台上不怎么开口的武旦，替戏班子挣了不少钱。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老班主颇为疼爱她，任她在这座槐城里自由来去。在那个仲夏夜里寻到城里槐花最茂密的地方，她一个瘦瘦小小的豆蔻少女轻轻巧巧地坐在这家院子的高墙上，隐身于茂密的槐树中折着槐花大快朵颐，那时她不知世上还有酒这种好东西，自顾自地沉醉在槐花的香甜中。
她忽闻院中有个揶揄的笑道：“秦兄这菜烧得真好呀，肉是肉、蛋是蛋、油是油、盐是盐的。”这声音那么熟悉——那几年，她听过这个声音无数次地颂读诗词，也听过这个声音无数次地嬉笑怒骂，可这个声音的主人哪怕狼狈、窘迫、伶仃大醉，也始终端方地坐着、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温良模样。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第一句话。分明是句无关紧要的话，却惦念了好些年。在梦里的她仿佛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使劲地扒拉眼前的槐花枝。可重重叠叠的，怎么都扒拉不开，那个声音的主人越是说话她就越着急，竟焦急地从梦中惊醒。
直到醒来，她还在后悔梦中没有抽出腰上的刀，把那些碍事的树枝砍下来，好让她可以看清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让她检查她笔下反复描摹之人是否做到气韵生动。
气韵生不生动还没来得及确认，那张画却动了。
——而且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案前。
弄玉撇了眼昨夜未关紧的窗台，上面残留的雪花提醒她：那画许是被风吹到角落去了。可即便她翻遍了整个屋子、整座庭院，也不见那画的踪影。她环视这个破败的院落：自从他离世，这里就再无一点生气了，除了自己偶尔还似当年那般溜回来，就再无生人靠近过这里。梦里公子那句揶揄的话还回响在弄玉的耳畔，她甚至不切实际地开始期盼是自己的诚心感动马良让那个公子从画中活过来了。
她望着窗外那棵依旧高大却落满积雪的槐树，仿佛看到十六年前的自己拨开重重槐花，雪白的花儿簌簌地漂荡在院子里，包裹着站在院子里的公子——他背对着她坐在庭院里，花儿落了他一身，他还在喝着酒、举着筷子在盘中挑挑拣拣，笑盈盈地继续调笑身边的友人：
“来，秦兄，敬你的厨艺。”
“萧史！有本事就别吃，不想入朝为官，还食什么周栗！”
“要是武文百官都是你这般的厨艺，怕皇帝才是先饿死的吧哈哈哈。”
“哎，这位萧公子，到底要辜负你的才学到何时？庙堂比这江湖更适合你啊。如今盛世和平，出世才是正道，你究竟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