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时/knmf】总是在写遗书的少女(2)

无论何时，奏都在为自己写遗书。她在夜深人静时写自己的遗书。她在光天化日下写自己的遗书。她数年如一日地写自己的遗书。她穷尽一切手段写自己的遗书。她嗫嚅的每一句梦话都记录在她的遗书里。她呕心沥血地写自己的遗书。她一边哽咽一边写自己的遗书。她一边露出胜利的微笑一边写自己的遗书。即便泣不成声，落在方格纸上的每一滴泪水也都是遗书的一部分。即便声嘶力竭，自胸腔深处迸射而出的每一阵心跳无疑也都是遗书的一部分。
生活有始有终，需要托付的话语却永无止尽。相较于遗书，生活本身无非是一长串漫不经心的旁白，充斥着空洞无物的承诺、前后矛盾的谎言、逢场作戏的谄媚。无论日记还是传记，都仅仅是在虚伪之上徒增虚伪罢了。但遗书在本质上是不同的。遗书是从鸦雀无声处杀出的一把匕首。它存在的意义就是抓扯出一道伤口，将世界从正中间劈开，留下有我与无我的两半。写遗书绝不是自我了断的预演，更不是逃避现实的捷径——放弃遗书与放弃生存又有什么区别？
因此她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投入遗书之中，让思维消融在台灯下的纯白之内。日积月累，她的遗书囊括的范围从近几天的不安与寻求扩张到一个月、一个季节乃至一整年的痛楚与迷失。从记事的那个瞬间一直写到落笔的这个瞬间，一片片还原生命的拼图，任何疏忽或遗漏都不可纵容。除了事无巨细的陈述和自言自语的辩白，一切冗余、浮夸和掩饰都必须彻底消灭。用最复杂的语言剖析流于表面的情感。用最简单的语言寄托深不见底的情感。否则，尚未表达之物就会像一团生长在颅腔内部的肿瘤那样压迫着她的记忆，它们逗留在脑海的最近处，却正因如此无法触及。

为什么非写遗书不可？因为，等到死亡真正来临之时，她不可能容忍——她不可能饶恕自己最终和那些从未写过遗书的人一样，只能把无穷无尽的废话、蠢话、套话、谎话歪七扭八地丢给这个世界，糟践自己最后的生命，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去。没错，她的遗书必须每一笔每一划都是虔诚的，否则——谁还会原谅她呢？
据说，许多人曾经亲耳听到天使的音乐，然而从来没有人目睹过天使的真容。因为所有天使的真容都是丑陋的。除了真冬以外，没有人知道奏的卧室里存放着她写给自己的上千封遗书。一旦被别人发现，后果可想而知。对于那些以遗书为志业的创作者们，这个社会既没有为他们准备一份像样的生活，也不打算为他们安排一种得体的死法。
尽管她们的心灵贴得很近，真冬仍然很难理解奏对“死得其所”的执着。她几乎拥有奏渴望拥有的一切。毋庸置疑，真冬是幸福的。她以其他人幸福的方式幸福着，像其他人对于幸福拥有自己的理解那样对于幸福拥有自己的理解。正如其他人拥有自己幸福的方式从而不再需要拥有其他人幸福的方式，同时也因为拥有自己对于幸福的理解所以不再需要理解其他人对于幸福的理解那样，她表现出的幸福的方式始终是自己理解而且其他人同样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其他人同样拥有因而没有必要在特殊意义上理解的。无论是在社会学层面上还是在逻辑层面上，她对于幸福的理解与她表现出的幸福的方式都是一致的。况且由于其他人对于幸福拥有自己的理解，即便她表现出的幸福的方式与自己对于幸福的理解并不一致，其他人也没有过多必要在特殊意义上理解为何她对于幸福的理解与她表现出的幸福的方式并不完全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