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莉卡的“背叛”：《疯狂的奥兰多》与骑士式爱情范式的崩溃(8)

我们有着武王伐纣的正义，有着摩诃婆罗多的天意，有着特洛伊的战事，有着亚历山大大帝的东征，有着罗马治下的和平，有着哥特式大教堂里的虔诚，有着维多利亚时代的荣光，有着踏上月球的足迹；
我们也有着游牧民族对二里头文化的占领，有着雅利安人对哈拉帕文明的毁灭，有着多利安人的入侵和劫掠，有着波斯波利斯被焚毁的废墟，有着占三分之一人口受苦受难的奴隶，有着异端裁判所火刑柱上的呻吟，有着黑浊的泰晤士河和贫民窟里的童工，有着前所未有规模的饥荒与屠杀。
然而，我们的文化，或者说，文明，即使染血，但底色也不是血色。我们的文化是由记忆及其扭曲，文学及其想象作为基础的。文明中的人类将也许属于“另外一个次元”的事件作为自己的祖先和历史：在那里，柏拉图永远气定神闲，孔子向弟子讲学，屈原坚持正义而长歌，耶稣为人类献身，十字军为信仰出发，骑士为少女效忠，法国的沙龙中是盛大的舞会，美国的空地上是听演讲的人群。
每个时代的真正悲剧在于你正在经历它。不存在这样一个次元，你能够理所当然地远离你正经历的阴暗与不义，你与现实的距离近到你无法借口近视而看不见它的污点和暗疮。然而，更加令人恐惧的是，当话语被他人接管的时候，你发现他们认为这样是理所应当的，世界就应该如此，而他们呵呵地笑着并认为这是最好的时代——或者说，因为只存在这一个时代，它自然在最佳时代排行榜上名列第一。

2006年，智利的高中生发起了企鹅革命(Revolution of Penguin)：40万人走上街头，为的是希望学生能够免费乘公交车；2011年，加拿大魁北克发生了熊猫革命：60万大学生罢课，静坐，示威，以要求助学贷款偿付期由五年延长至七年。如果说在专制国家中，新的革命还有着那么一丝属于年轻人的激情与理想主义，在如今资本社会已经吞噬全球而以历史的终结自称的时代，年轻人的革命也已经被建制化，而只是一种代表自己利益集团的，要求谈判和妥协的筹码而已。
法国大革命中，挥舞着三色旗而中弹的青年是幸运的：他们离世，永远年轻，而无需目睹革命后并无改变的世界。一切浪漫主义死于革命成功之时。1960年代的五月风暴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革命的大学生们在街垒上写下“我们拒绝用无聊致死的危险去换取一个免于饥饿的世界”，在墙上刷下“一个没有了任何冒险的社会中，仅存的冒险就是推翻这个社会本身”。然而，无论他们是手持红宝书，还是穿着印有切格瓦拉头像的T恤衫，这也是青年的革命浪漫主义对消费社会的最后一次绝望的反击。在此之后，我们只有对助学贷款偿还年限的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