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阿城(29)
机只管滑翔下去。可这象棋,始终是处在一种机敏的运动之中,兜捕对手,逼向死
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担心起王一生的身体来。这几天,大家因为钱紧,不敢怎么
吃,晚上睡得又晚,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场面。看着王一生稳稳地坐在那里,
我又替他睹一口气:死顶吧!我们在山上扛木料,两个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沟
不是沟,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谁若是顶不住软了,自己伤了不说,另一个也
得被木头震得吐血。可这回是王一生一个人过沟坎儿,我们帮不上忙。我找了点儿
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
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
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
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
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
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
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沟儿。我又把碗递过去,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
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我出来,天已黑了。有山民打着松枝火把,有人用手电筒照着,黄乎乎的,一
团明亮。大约是地区的各种单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着,看人挂动棋
子,眼神凄凄的,像是在担忧。几个同来的队上知青,各被人围了打听。不一会儿
,“王一生”、“棋呆子”、“是个知青”、“棋是道家的棋”,就在人们嘴上传
。我有些发噱,本想到人群里说说,但又止住了,随人们传吧,我开始高兴起来。
这时墙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群发一声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一盘,恰是与冠军的那一盘。盘
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后方老帅稳
稳地呆着,尚有一“士”伴着,好像帝王与近侍在聊天儿,等着前方将士得胜回朝
;又似乎隐隐看见有人在伺候酒宴,点起尺把长的红蜡烛,有人在悄悄地调整管弦
,单等有人跪奏捷报,鼓乐齐鸣。我的肚子拖长了音儿在响,脚下觉得软了,就拣
个地方坐下,仰头看最后的围猎,生怕有什么差池。
红子儿半天不动,大家不耐烦了,纷纷看骑车的人来没有,嗡嗡地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