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方| 一 赵渺渺 身似浮萍雨打沉(2)

抄家当晚的情景时常出现在她梦中，扑朔的火光透过窗纸映在墙上，官兵的叫喊混杂着家中男女的呼声。她蜷缩在侍女椿的怀里，房门忽然被推开，母亲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地跑进来，美丽高贵的双眸里满是绝望和恐惧。
记忆在此戛然而止，即便是梦，也总在母亲跌跌撞撞闯入房间这一刻停止。那一晚母亲对自己说过什么，可曾将自己紧紧揽入怀中竭力安抚，她不得而知。年复一年，梦中母亲的面容愈加模糊，赵渺渺感到自己正经历着一场不可逆转的失去，有什么宝贵的东西随着每一次呼吸和心跳从胸口溜走。也许在某个暗夜，自己的生命也会毫无预兆地走向终点，像一场潦草收场、结局缺失的梦。她只希望，死亡能够在自己完全将母亲的模样遗忘之前来访。
赵家被抄后她与家人失散, 因为曾经在家中受过乐器启蒙，七岁的她被送入都城平阳教坊司学琵琶。教习师傅们极其严厉，鹰一般的眼睛检视着每位练习的女孩子，一旦听到错音，会立即揪出人来当众抽藤条。她被打时从来不哭，咬紧嘴唇极力忍耐，夜深时仍在头脑中一遍遍回想乐谱与指法。凭着聪慧悟性与刻苦练习，十岁时她的琴艺已高出同期学员一大截，严肃不苟言笑的师傅们听过她的演奏也会频频点头，露出欣赏的神色。

入教坊第三年，云游名山大川的“琴仙“曲未曾有琴谱传入平阳城，名曰《楚汉》。传言这支曲子是未曾游经垓下之战古战场时，怀想两军决斗之惨烈，项羽闻听楚歌四起之绝望，霸王乌江自刎之悲愤，望滔滔江水争先不绝，未曾拨弦，奏出心中金声、鼓声、剑弩纷飞、人马辟易之声，闻者无不动容，涕泪而下。《楚汉》一曲在平阳城名声大噪，乐姬琴师争相演奏，王公贵族的雅宴奏乐均推崇《楚汉》。
教习师傅在教授演奏技法前，给女孩子们讲述乐曲描摹的场景：战场上汉军浩浩荡荡行进，夜幕笼罩下伏兵四起逼近楚军，鸡鸣山小战上双方短兵相接，九里山大战殊死对决，楚霸王最终兵败自杀。
“点将”、“排阵”等段落琴声跳跃紧凑，可知汉军士气高昂，“埋伏”中琴声时紧时慢，烘托汉军压迫紧逼的阴森氛围，九里山大战的激烈高昂后琴声骤然停止，先前的并、滚、挽、吟等技法被弹、挑、泛音取代，曲调失去规律，一、四弦奏出零零落落的节奏。听至此处，她忽然落泪，心里升起痛悯，不忍卒听，楚军大势已去，霸王一统天下的壮志已和他的生命一样行将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