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果戈理：狂人日记(2)

我穿上了旧外套，拿了伞，因为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用前襟兜着头的婆娘们，撑伞的俄国商人们，还有赶马车的，映入我的眼帘。至于上等人，只有我们的一位同僚在徜徉漫步。我看见他在十字路口。一看到他，我立刻就对自己说：“啊哈！别给我装傻，朋友，你不是上部里去，你是在追那个走在前面的女人，你在看她一双白嫩的脚。”我们的同僚是一个什么样的无赖啊！我敢赌咒，他在这方面不比任何一个军官差：只要有一个戴花帽子的女人走过，他一定会盯上去。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看见一辆轿车开到了我正走过的那家商店门口。我立刻认出了它：这是我们部长的马车。可是，他是不会到店里来买东西的，我想：这一定是他的女儿。我贴近了墙脚。从仆打开车门，她从轿车里像小鸟似的飞了出来。她怎样地左右顾盼，眉毛和眼睛怎样地闪动……我的天啊！
我完蛋了，简直完蛋了。这样的下雨天，她干吗还要出门！你现在再硬说女人不怎么喜欢剪衣料吧。她没有认出我来，我也故意尽可能地把自己藏起来；因为我身上的外套脏透了，并且是旧式的。斗篷现在都时兴有高领子，我穿的却是短的双层领子；并且呢子是完全没有水烫①过的。她的狗来不及跳进店门，留在街上了。我认得这条狗。她名字叫美琪。我站了还不到一分钟，忽然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你好，美琪！”哎呀！谁在说话！我向四下里张望，看见两个女人撑着伞在走路：一个老太婆，还有一个年轻的，可是她们已经走过去了，我身边又发出声音来：“你真坏啊，美琪！”该死！我看见美琪在嗅那条跟在两个女人后面走的狗。“嘿！”我对自己说，“留点神，我别是喝醉了吧？这样的情况可是不大有的。”——“不，菲杰尔，你错怪我了，”我明明看见美琪在说话：“我是呀，（口汪）！

（口汪）！我是呀，（口汪），（口汪）！害了一场大病。”原来说话的是条狗哪！我得承认，我听见狗说起人话来是不胜惊奇的。可是后来，把这一切好好儿想了一下，就不觉得奇怪了，说实在的，这样的事情世上早已不乏先例。据说，英国有一条鱼浮出水面，用古怪的语言说了两句话，害得学者们研究了三年工夫，至今还是无从索解。我又在报上读到两头牛跑到铺子里去，要买一磅茶叶。可是，我得承认，当听到美琪说出下面这些话的时候，我更是格外地惊奇：“我写过信给你的，菲杰尔；大概是波尔康没有把我的信送到！”我绝没有撒谎！我有生以来，从来还没有听说过狗会写信。只有贵族才能够写得通顺。当然，有些商店掌柜，甚而至于农奴，也有能动动笔的，可是他们写起来大都是刻板的老一套：没有逗点，没有句点，没有文体。
①译者注：小裁缝店制衣，不经过水烫，衣服遇潮即缩。
这件事使我大吃了一惊。我得承认，最近以来，我开始常常听见和看见一些大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走吧，”我对自己说，“跟着这条狗走，就会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她想些什么。”我撑开伞，跟着两个女人走去。经过豌豆街，踅入小市民街，再到木匠街，最后到了杜鹃桥，在一家大宅门前面停了下来。“我认得这家人家，”我对自己说，“这是兹维尔柯夫的家。”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大杂院！住在里面的，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一大群烧饭娘姨，一大群波兰人！至于讲到我们的同僚，他们像狗一样，一个叠一个地挤在一堆。我有一个朋友也住在这儿，他喇叭吹得挺不坏。两位太太一直跑到五层楼上去了。“好吧，”我想，“现在我不必去了，只要记住这地点，将来就会有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