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新无耳芳一(2)

这话也不知芳一听到没有，因为他再也没将脑袋转过来。他饱饱得打了一个打哈欠，接着左半边脸上本来面无表情的肌肉便越发垮了下去，看来是从下巴到额头都放松下来了。也许是昨晚又做梦了，芳一又打了一个哈欠。
"芳一，你可听着罢!"和尚急切的关心起来，但语气明显有些不悦了。且说这芳一的头脑只会弹曲知音。前天来的经济公司经理要为芳一包装一下，就是住持也焚香献茶鞠躬不止，可这瞎子琴师见面就是略微测了一下身——也许只是坐累了活动一下，然后就挥舞着左手开始讲什么乐理，人情事故一窍不通。今日一早在这房里又似睡非睡装作失眠人士，就是不提去录音棚录这《壇浦会战》。金山银山近在眼前却不取，难道要去那酒吞童子处讨吗？想到此，便是佛门中人也应该烦躁了，这的确是芳一没了算计。
脚步声越来越小，终于阁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芳一知道住持已经出去了，但他没有丝毫的动弹。他进入了生命中的满足境界。他直接慢慢向下滑到榻榻米上，一路上呼吸渐深，速度匀称。窗外的风信子左摇右晃得越发勇猛，在阳光下一刻不停的抖动它那紫色的丰满的花束。
盲琴师不知道又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得脚步声越来越大，鞋上可能还镶嵌了青铜一类的东西，挂在墙上的琵琶被震得微微作响。接着便觉得被手指杵到梗嗓，让他不由得吐出肺部的全部空气发出一声咳嗽。几十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的一个诡异的脚步声踏入屋门，因异人给他遍体写满菠萝蜜多心经却唯独遗忘了耳朵，声音寻他人不见便将琴师外耳扯下复命，从此他便得称号”无耳芳一“。那是多么令人惊骇却真真切切的故事呀！可几十年过去了，异人交代的经文早已忘光，身上的符咒也随着时间流逝早已褪掉，他自己也从少年变得开始有些老相，就连这个武士鬼魂的脚步声听起来也不那么利索了。今晚的芳一，虽眉头惊愕但心静如水。

来者急促地搀起芳一，边走边低声疾语道：
“家主乃是身份无比显赫之人……”来人好像压着嗓子，发出飘忽不定的声音“一等大名之上，你可晓得?闻得你是首屈一指的国手……遂请您到府上，弹一曲《平家物语》可好?”
这边芳一一言不发，在来者有力而有些微颤抖的搀扶下，随着其飞快的脚步，一步一顿的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午夜的风在路上穿行毫无阻碍，使得行人身体出汗但遍体发凉，好似转过了几个风口，气流力量变得极其猛烈，来者几乎都要跑起来，盔甲相撞的声音响亮的回荡在芳一耳边。
就在芳一快要打完第十个盹的时候，终于勉强停在了好像是一个建筑的前面，风力减缓且伴着特异的熏香。嘶哑且呲啦作响的沉重之声回荡在屋子中央：“速将那《壇浦会战》奏来!”声音激动有余但高昂不足，甚至末了还破了音。
芳一嘴角浮现出一层熟悉的微笑，侧身弯腰虚臂怀住了琵琶。太像了，和几十年前的那夜一样，那时荒山野岭，故坟层层叠叠，周围鬼哭狼嚎，令人心惊胆战。如今时光荏苒，雨打风吹，竟然又是一番故地重游，想到这里芳一掌心向上，左手前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歪头侧向琵琶。抖擞虚音，便出春山般的孤寂；双飞实弦，顿有冬雪般的飘然。撩打之时，眉尾上挑，凝气正眼；绞弦之瞬，云淡风轻，清凉水月。骄者难久，恰似春宵一梦；猛者遂灭，如同风中之尘。地狱极乐之端必有光明，云雾皆散心中唯有明月；四十九年浮生若梦，荣花一期酒一盅……此刻天地偌大、樱花纷坠、大雨磅礴、风云齐飞，层叠针叶波涛愈大，山中佛寺古钟轰鸣。芳一抚琴至最高潮处，瞬间偃旗息鼓，只剩下一点微荡的琴音，似一根向上飘舞的蚕丝，给众生留了一个无限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