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道人生贺】如实之道（3）(6)

远处站着个人，她看清那是如今招待他们那家中的老者，老者浑浊的双眼里有点泪意，猝然使她想起自己的故乡楞伽再一次被大火点燃之后，她匆忙跟着师父逃脱出来时，碰见看着她长大的老侍从，老侍从望着那火光的神情，也就如此时这老者一般。其实这时已不用她师父多说什么，她本来天性聪慧，已明白寒衍未曾明言的意义——家园因大火而毁，新建的陋室不过只是一座四壁透风，勉强安身的所在。也正如她的故乡，那被称作难入的城，如今她随在师父身边，得师兄的照料，衣食无忧，不必去思量什么苦处，然而她本来的族众，却要一点点地在赤土之上重新修筑家园。是她师父使她明白以己度人的必要性，而并不以训斥和逼迫她作为条件。那时寒衍看着她眼睛里的泪意时，也温声抚慰她说：“你是罗刹，不惯于人之饮食，本属正常。只是你往后，若吃不下，也应告诉我，或是师兄，而非于此弃之。
可明白吗？”
她当下没说什么，然而从那以后，她再不会在受邀饮食之时自己悄悄的走出房门去了。
后来她渐渐磨去了些幼时趾高气昂的神气，对待那些寻常贫苦人家，也像她师兄智积一样笑脸以对，也许最初还是为了不叫师父失望，后来她自己也渐渐觉着那些人虽然不能识文断字，似乎成日里只想着如何耕地喂猪，可他们却也真挚可亲。那些孩子黧黑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睛，总叫她觉得很像楞伽城中那些同样肤色深暗的罗刹男孩子。她渐渐同他们有了话说，有时几个孩子摘下他们眼里最鲜艳的花，编了花环送给这他们眼中最美丽的少女，她也开开心心地戴在头顶，并毫不吝惜地将自己从前自宫中带来的璎珞、宝冠上明晃晃的宝石取下来，为那些从未见过酥酪蜜糖的孩子换上一罐酸奶，或是一包乳糕。

寒衍瞧她如此，心下倒是说不清怎样滋味，然而终归是欣然的。她渐渐开始正视生灵之间的情谊而非个体的身份，这转变使她这样本该生来便与人类为敌的罗刹，也能同这些最弱小，最卑微的孩子一同起舞。她有一条用数千各色宝石串成的璎珞，被她剪断成一颗一颗细碎的宝石，那宝石虽小，却足够换到那些孩子们恐怕此后也没有机会再次见到的精美食物和衣衫。那是这本来该视他们为食的美丽少女留赠他们的礼物，也是多宝如来送给罗刹女一样至重的布施——以己之爱，度人之情。她在那一刹那的动容中，舍弃自己本有的骄矜和悭吝，渐渐开始懂得她师父作为的意义。后世经藏之中也曾传说，称多宝如来名号加持，便能破一切诸鬼多生已来悭吝恶业。她生为罗刹，分属鬼众，不知自己前世是什么，今生之后又将去往何方。然而她并不觉得做罗刹有什么不好，如同而今，她不曾舍弃这身躯给予她的天性，却在天性之中，找见她本来也拥有着的平等与慷慨。
生灵之间的情谊被身份与种族阻隔，却并非从未存在过，他们一样有“自我”，能够思考，人并不像从前她所认识的，只是一群比蝼蚁虫兽更为低劣弱小之物。她也可以与从前视作食物的，最寻常的凡人在一起，嬉笑吵闹而不亦乐乎——罗刹与精怪一般，本来不必一定吃人，这世间的一切饮食，都可以为她充饥。不过是久远与人为敌，致使这一件本非生性的习惯，却反而几乎成了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