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似霜(2)

来到城里的冲正，成了一群人里的拼命三郎。白天，烈日炎炎，冲正在工地里扛沙、挖土、搬砖，一项又一项，一趟又一趟。刚开始，冲正的脊背一片一片的变红，到后来，整个肩膀和脊背都变得暗红。水泥袋擦破了皮，一块鲜红色的肉覆满了尘土……这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冲正却越干越起劲，他心想:再干这样几年，就能给毓秀盖一间房，再添几件家具，要给毓秀买个城里人用的梳妆台，毓秀长得好看，要梳洗打扮。喔！对了!还要给毓秀买城里的糖，多买，毓秀爱吃……
冲正走了以后，毓秀每年会从寄回的钱中拿一小部分，到布店里买一尺红布，毓秀将红布裁成一条一条，揣进怀里，跪在庙里请神明保佑——保佑在外的冲正，一切都好。最后，再将红布牢牢地系在老榆树的枝干上。那时的布料很贵，毓秀从不轻易花一分钱，然而买布料这件事，自冲正走后从未停过。
毓秀还是喜欢野菊，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采一捧野菊和老太一起看一看，闻一闻，唠唠家常——老太已经70多岁，丈夫早逝，四十多岁时收养了冲正，拉扯他长大。
转眼间，冲正离开已有四年时间。然而就在这第四年的夏天，毓秀突然倒在了田里，这一次，毓秀闭上了眼睛，再也没醒过来。毓秀的枕头边，还放着没能来得及挂在榆树上的方尺红布……这一年，毓秀再也没能等到漫山遍野的野菊盛开。

老太哭着托人写信告诉冲正:“冲娃，快回家吧，毓秀没啦……”。冲正收到信的时候，正是大楼要冲刺封顶的时候。冲正被乡友拉出了工地，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边，自行车铃声、叫卖声，声声鼎沸，冲正忽然什么也听不见。眼前白茫茫一片，明晃晃的刺眼，什么也看不见。
自那天起，冲正在工友宿舍不吃不喝，躺了整整三天，却没有回家。时间过的飞快，九几年，冲正回到了村庄。村里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远远的站在村口望着，谷场上的石碾子、老榆树上的红布段、田里的麦苗，远处的大山……冲正一步一步的走着，脑子里现实和回忆一遍又一遍。冲正觉得自己又轻又软，脚底像踩着云。邻里看见他回来，又惊又喜。老太已经直不起腰了，拄着拐，干枝似的手抚摸着冲正的脸、背……深深陷进去的眼窝里，眼球已经浑浊、暗黄。老太定定地看着冲正，忽然，眶内的泪越涌越多，就要填满眼窝，呢喃道:“冲娃瘦了……瘦了。”冲正听着老太的声音，——颤抖的，沙哑的。冲正觉得心里翻江倒海，觉得自己快要溺毙。一路迎来的邻里越来越多，很多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也并不说话。冲正一直在望着，寻找着，在找什么呢？冲正也不知道。
冲正看着熟悉的大门敞敞的开着，可就是没有人走出来，没有人欢欣地叫喊，没有人激动地奔跑……冲正看着看着，眼睛又酸又涩，刺痛刺痛的。冲正再也忍不住了，他无声的把头靠近了老太的怀里，牙齿将发白的嘴唇咬出了深深的血印。老太和邻里笑着、说着，“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忽然，老太的笑容慢慢地收干，他轻轻地拍着冲正的背:“冲娃累啦，回去吧，回去吧，让冲娃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