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盲盒(35)

少年释怀了许多痛苦，不由得落下泪来。两滴泪落到地面上，脚下的土路便化作浩淼无垠的星空。河流也回归它的始发地，成为横亘寰宇间的银河。那泪珠没有散失在黑暗的宇宙中，而是以两颗星体的姿态留存下来，一前一后，一蓝一橙，位于天鹅座的头部。少年发觉自己已经与“神秘”和“感受”本身融为一体——那两颗泪珠，正是诗人决然无法触及的辇道增七。不过，另有几颗星在同一时刻，于四周妖冶地闪耀起来。名为“世界”的处在天津一，名为“子宫”的处在天津二，名为“盲盒”的处在天津四，名为“观音”和“诗歌”的分别处在天津九和天津八，而在由弯曲水道变作的天鹅脖子中央、位于辇道增七和天津一之间的那颗辇道增五，则被“记忆”的名讳所占据。这十字架状的星座正朝自己移来，和昨晚梦中的的蛛网极为相似。少年鼓起勇气张开双臂，像基督那般让四肢被北十字架锚住。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考验，无数声音混着女主人的箴言伏于耳边，叩问着他意义的问题。他经受反思的拷问，坚定意志，让意识遍布苍穹，以沉默应答那些从女主人那里习来，妄图钻进脑壳的观念。终于，在责问的洪流中，他触及到了亘古恒存的诗句，那诗句仿佛潜藏于任何空隙间，搭建出他与世界共有的构造本身。它超越了沉默，成为了连沉默都难以撼动的不可表达之物。少年深深吸气，感觉视野愈发宽阔——整个宇宙逐渐鼓胀、扩大，直至变得薄如蝉翼，强烈的晕眩感猛然袭来，唯有广袤的白从他眼前掠过。少年最后才意识到，原来那随着宇宙一同扩大的，还有已然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5
外祖父与李大爷道过别后，又回头瞥了眼他那从短裤间露出来的干瘦的小腿肚。几十年来，李大爷的腿都比正常人要苍白许多，且和上半身不太协调，对比起来显得异常短小。如果到了沉闷的阴雨天，被暗淡的色调一衬，简直像只剥了皮的鸡。人人见了，都怀疑他得了白癜风，唯有外祖父不以为然，只说是保养得好，故二人总能相谈甚欢。李大爷没有奔水上廊桥的地方去，而是拐了个弯，打算沿大湖外围再跑一圈。外祖父心满意足地把挎包里的暖瓶打开，见里面水不充裕，便一饮而尽，径自朝南门走去，每走一步，他都留神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这癖好伴了他一辈子，只有在跑步的时候，他才能忘却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双脚的运动。肌肉的疼痛让他无比畅快。他回到家，按了按门铃，见无人应答，只好自己开了门，走进家中。
留给少年的早点还残存在大厅餐桌上的白瓷托盘里，那面包规规整整，一口未动，均匀涂抹的炼乳在暗处显得尤为发亮。外祖父知道昨天他们母子吵了一架，定是他心情不悦，才赌气不吃的。他自认为摸透了少年的心理，一边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把这事跟他母亲叙叙，一边换了衣服，洗了手，来到二楼母亲的卧室门前。他的脚步声间隔不等，听上去像不时斜打在窗外的沉闷的雨声。外祖父在门板上敲了敲，将把手拧开，书页顿时雪崩似的从门框上方倾倒下来，把他的身子都给埋住，眼镜也不知冲到了何处。他连忙双手撑地，挺直腰板，开始在齐腰的纸堆里来回翻找，摸到个硬物也来不及分辨，就开始往脸上戴。外祖父平生无比憎恨这种“年轻式的刺激”。他觉得人的双脚所站之处——无论有意无意——都理应稳如青松、不可撼动。据传他几十年来从没打过一个趔趄，现在不仅破了功，还突然跌了一跤，惹得他极为气恼，结果那硬物不是眼镜，把他鼻子内侧的泪骨又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