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走动的沉默寡言
父亲素来是不大开口的,想来也不必说得太多,太满。偶尔,日间息憩的空当也能听得清他的哼唱,哪怕调子全无,音色苍白,也是好的。
“没有树高,没有花香,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比起手势,臂膀偕脚底亦步亦趋,不甚硬朗。眼嵌丝丝火光,浑不觉像个诗人,疑惑世界初开的蒙昧与猛烈,旋即不响良久。老树原本两棵一胎似的——如今业已算作是一枝风烛残年的梧桐——只影伶仃苦聆摇落。枝叶疏疏簌簌,扑扑的,一荡一荡,颤得晚风愈来愈悠哉。土黄熏的竹板床两并拼得极细密——案板、桌台,我们围坐着一炉热菜腾起的锅气前,笑的或是馋的张开了脸,也张开了嘴。香气和喜气四散起难得的阔绰,洇沾上去,服帖在他黝黄的赤膊。猪油的脂水和草木灰的屑子沿袭旧制臣服于厚土,从善如流地作揖打躬顺着青筋委委曲曲低到底——哦,他是拖“赤脚”的。青黑结伴凉月白一齐铺洒,好一会儿,才看见泥巴地里丛芜萤火,撑破了胆与天星北斗作斗争。不止只争朝夕,更要争光,挣个日月星辰。远处山岚上几点炊烟结结实实地砸进暮色垂临下的雨霞,折射出迷蒙的青玉,那是山的眼睛。
“刚刚好噢,起一堆火粪,还有毛毛雨烧着,不用管了!”父亲扒拉几口米饭,起身踅摸,赤脚踏在温热的水泥台阶下,夹着豆干条子嗦嗦的,很自在。筷子尖尖油汤竟如天赐,恩泽着一群过路搬家的蚂蚁。自然地听到享受的一阵阵“嗦溜”的声音,已不理会清秋寒蝉的呼吸。我一直抖弄不甚熟练的碗筷,着急不肯松懈怠慢这一餐好饭——豆干子烧猪肉。生怕干椒豆豉的咸辣冲了舌头,吃得肉少了,过不了瘾。能下饭的也不全是味道,母亲的驱赶也是动力之一,“快吃,锅里还有,快吃,今朝算是忙完了,你爸要不哟,还剩两块肥的,来吧。”母亲抬着碗点点盘口,指尖筷口直达目的物。乡间的土猪是干干净净的食料,也是完完全全循环。“嗯——好——有——肥的好。”父亲嚼咽时出不来一整线音,字是一个个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