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我姥爷的故事（2）海风、流星与家乡(5)

吾儿怀礼，我们才是中国革命事业的先锋，我们理应是统一中国的拥有者，其他任何人都不行——父亲经常这样教导自己，自己也一直在努力向父亲模仿、靠近，试图成为与他一样能为一种信仰尽忠效命的男人。
然而这场长达半年多的南下之旅，带给张怀礼最多的却是困惑。从自己记事的年龄起，他就知道父亲是一个带着士兵抗击外敌侵略的军人，而军人这一生的意义，据父亲所说，是服从命令、击杀敌人，以及最根本的，保护国家与人民。
可现在是1949年，日本人已经宣布投降四年有余了，我们却根本没有和平可谈。明明侵略者早已被赶跑，我们得到的却只有更多的战乱，仿佛全中国的人民、江水、山川，都在与我们为敌一般。
张怀礼不知道父亲会怎么看待这些，他只能看到父亲日复一日从不动摇的执行南京发来的命令。但张怀礼能感觉到，这些坚定并非是出于某种信念，或是其中的信念早已被消磨殆尽也未可知，如今它更像是一块单纯、坚硬却无神的岩石，父亲的脸庞就被深深刻画在这块岩石上。

同样无神的面孔还有非常非常多，密密麻麻的散落在车站和车厢中，他们是军队一路上抓来的壮丁和劳工，大多浑身脏兮兮的，等待着被丢来一身破旧军服。偶尔有身上、脸上稍干净些，还会随着火车行进向窗外眺望的，往往是第一次被抓来且刚上车不久的年轻人，他们还对回家抱有希望，试图记住火车离开的方向。
张怀礼已经不记得那一天是在哪座城市的站台，也许是首都南京，也许是江苏的另一个什么地方，他只记得一件事，更准确的说，是一个场景：火车喷吐出浓厚高昂的蒸汽，铁轨和机轮的机械声音越来越快速的从脚下传来，象征着身后的南京在越行越远。张怀礼在蒸汽与噪音中探出车窗去，忽然看到后面车厢里开始飘出许多白色和黄色的碎片，被列车行进的狂风吹散着纷飞出去，这让他想起每年郑县冬天的鹅毛大雪，也让他想起，小时候随父亲去祭拜家祖坟墓时，被火焰托送上天空的破碎纸钱。
父亲照旧忙着做工作部署，他手下的一位文官向张怀礼解释，那些当然不是纸钱，是被抓来的壮丁们在向外抛洒钱币，或是缠绕在银钱上的布条，那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家乡，为的是希望沿路有谁捡到了自己丢的钱，能够按照家乡过去通告一声，自己去了哪里，还能否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