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非故事】迹(2)

站在庭院中间，月影时隐时现，借着月色朦胧，李斯眯着眼睛，缓慢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那棵树，听下人们说是吕相搬进来时栽下的，如今也算是参天大树了。那片竹，是搬入丞相府时，皇帝亲自命人送来栽下的，只说愿丞相千古长青，有趣，明明那时的他已将近古稀。远处的梅树过了季节，无花又刚打完了果，光秃秃的，毫无美感，反倒是那树下的野菊，一小朵，一小簇，星星点点，原本还想命人打理院子的时候修剪处理，可如今，倒觉得留着也不错，或还能入药来用。
目光的流动终会止步于特别，兰花，那片紫兰，十分稀有。它们经历千里之遥从南方而来，最初种于廷尉府，随后便是这华丽的丞相府，只是它们从未再如廷尉府时那般绽放了，李斯不解，他知道这兰花是天生娇气，风吹不得，雨打不得，日晒不得，因此这些兰从幼苗期便受到他的细心照料，年复一年，从不间断，可存活下的，却日渐稀少，虽说身为丞相，再稀有之物，只要命人去找，大抵都能得到，不过是兰花而已，但这些紫兰，对于李斯，就是世间独一。走近那一小片在这庭院中略显突兀的紫，他缓慢的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娇嫩的叶瓣，他不敢用力，生怕再失去，花瓣的露水随着触摸在他的手上留下了痕迹。他看着指尖的露，晶莹剔透，裹挟着月光，但与之不相匹配的便是自己这双因书写过度而稍微变形的、苍老的、瘦长的、粗糙的手。他微微一笑，叹了口气，缓慢的扶着腰站起身，目光依旧停留于那片。

府中的仆役都清楚丞相十分惜爱那些兰花，部分服侍时间长的老仆人更知道丞相种下兰花之日便是为那位昔日旧友，那位已故的韩国公子非，每次丞相思念旧友时，便会在兰花边驻足很久，有时甚至是整整一日，他们都说丞相不仅知人善任，案牍劳形，还情深义重，深明大义，丞相是位好丞相。李斯当然知道人们是怎么评价他的，自然也知道这些话语的孰真孰假，只是，他种下这兰花确实别有用处。
就算是大秦的丞相，自己终究也还是个外臣，论出身，他是故楚之人，而楚国那片土地，最不缺的便是鬼神故事。虽然李斯从不相信什么敬天信鬼神必崇巫，但故事自己还是听过不少的，毕竟有些还是挺有趣的，哪怕只是单纯讲来哄小孩子的，况且，公子也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啊。
他还记得那个传说：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都捡起来。为了做这件事，他的鬼魂要把平生经过的路再走一遍。车中、船中、路上、街头、巷尾，脚印永远不灭。纵然桥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变为御道，河岸已变成水坝，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漂上来。
于是，在公子离开后，原本信法为先的李斯，便逐渐愿意相信这个传说，相信公子会在捡拾脚印的路上，哪怕十分荒谬。他在秦一统天下，时局稳定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取稷下学宫后山的土与兰花，栽种于自家庭院，日夜细心照料，只因采兰是那时他与公子的琐事，他只是想再见公子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