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中的相遇(3)

可是现在呢？每年的春天，我不也像当时的秦楠一样，跑到开阔的田野上，看盛开的鲜花吗？如果当初的我知道成年后的我竟会干这种傻事，他会怎么想呢？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想，我并不是因为要缅怀什么东西而要去看花，我只是隐约地感觉到，我一定要去。因为它们实在是太美了，美到让我忘记它们是花朵。当我站在阿尔多斯纯净的蓝天下，阳光从很高的地方照下来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花朵便映入我的眼帘。“它们像在地上游弋的、捉摸不定的星星，此刻向前远去，带着我的惊叹，并渐渐在我们之间留出空漠的声音。”很多年前，诗人周鱼是这样描写萤火虫的吧？我觉得这些花也是这样。当它们摇曳起来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它们要随风远去，飘向某个更远、更远的地方。那些野花，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只是一簇一簇的，带着不同的色彩，像是不同的生命的火光攒聚在一起，绽放，摇曳，然后飘零。
我们的生命，不也像这些渺小的野花一样吗？
我们的生命确实很渺小。其他的人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和秦楠就是这样。特别是秦楠。也许在了解到他的疾病之前，我会觉得我的肺炎、脑膜炎之类的已经把我折磨得够多的了。可是，在另一个孩子的世界中，他只会把这些疾病划在“可治愈”的范畴。他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对于未来一无所知。他说，他病房内的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有一次问汤姆猫，自己的病能不能好起来。可是，汤姆猫只是问了他同样的问题。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在陌生省城的肿瘤医院里，外面街市的繁华可以看的一清二楚。行色匆匆的路人拎着大包小包去赶下一趟班、下一趟火车，一群孩子围在热气腾腾的小贩摊边咬着竹签，销售小姐还在不知疲倦地招呼着客人。“还有一家蜜雪冰城呢。就是我们初中经常去喝的那种店。”他有次跟我说。但是医院的高墙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另一种高墙，将外边与里边隔离开，将别人的生与他的死隔离开。

这两边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而里边的那个世界，还在将它的空间不断缩小，将那个孩子的影子挤作一团。可是这仅仅是他的寂寞。如果我当时就听说了静脉输液港、高浓度化疗药水、截肢等一系列陌生而遥远的名词，我可能就会知道，他要熬过的不仅仅是寂寞。那种疾病的痛苦，要比我遭受的一切疾病，痛苦的多得多。
我们的命运就像洪流中的浪花，被裹挟着，不知被拍向何处，不知在哪里滞留，也不知在哪里蒸发、升腾。我虽然对秦楠的茫然没有过多的了解，可是我自己就已经手足无措了。熟睡时被剧烈的头痛惊醒，上课时被狂躁的咳嗽打断，吃饭时被无可奈何的胃病夺去胃口。这一切都挺突然的。当我躺在赶往医院科室的病床上时，我时常觉得有些好笑。我自己，还有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人，它一边嘎吱嘎吱地走动，一边从身上掉下微小的零件，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记得五岁那一年得过一次肺炎。刚开始，我有点流鼻涕，然后只是很少的咳嗽，以为只是很平常的感冒。但是紧接着我开始越来越剧烈地咳嗽，胸腔起伏得特别厉害。晚上九点了，爸爸妈妈意识到我的病很严重，赶紧带我出了门，想打一辆车到医院。可是已经很晚了，路上几乎一辆车也没有。爸爸妈妈只好牵着我往医院走。在路上我开始不停地咳嗽，一句话也没法说。爸爸给我喂水，可是我咽不下去。十点多，好不容易到了医院。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就是我爬到三楼的时候，哭着说了一句，求求你了，我不能再爬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求饶，仿佛求饶病痛就能减轻似的。后来我开始发烧，惊厥，把医生和爸妈都吓坏了。整个晚上我都被咳嗽震乱到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