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上）(8)

他很厌烦。
她病得只想好好躺着，许久才换一次被单，洗一次澡，身上一股子病人的气息，像阴雨天阳台外横着的霉烂的竹竿。他很不愿意坐在她旁边，但他不敢说。“我们要出去了，你还没吃完吗？端个椅子坐到妹妹那里去吃吧”、“会用电话了吗？妹妹出了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哦”、“你要写作业？你可以坐到妹妹这里来写嘛”、“教你切姜丝，以后给妹妹煮可乐”。自己仿佛是件赠品——超市里卖不出去的东西，用胶带缠在值钱的货物上。有一次妹妹在家里打点滴，一只手吃不了饭，他去喂她。不知是她自己太丧气吃不下饭，还是他喂得急了，老不张口。勺子伸过去戳戳她的嘴，她索性头偏过去不理他了。楼下的小路上传来朋友们聊天的声音、自行车“叮铃”的声音，踢罐子和拍球的声音，它们混在蝉鸣声里，直往他耳朵里爬，叫他从耳朵一直痒到心里……大家并没有叫他，大概是因为喊他总不出来。
那一瞬间，他特别恨她。是的，都是因为她，自己只能在这儿坐着，仿佛生了霉也得坐着……她还要跟自己闹脾气！闹脾气！他紧攥着勺子，恨不得死命戳过去，戳！戳烂她那张死人似的苍白的嘴巴，戳掉她的牙往喉咙里捣！肚子里一股怨气笔直地涌到嘴里，凝了实了硬了，一根杆子似的扳住他的身体。他直挺挺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腰，又去劝她吃饭。那根杆子被掰断了，碎成一团浊气被吐出去。

上了初中，他们搬了家，搬到一个小得多的地方，许多家具都不见了，只有妹妹房间里的东西基本都在。楼下是一条小巷，不知为何总有一股臭味，一到雨天路上就到处都是污水和脏东西，似乎天上下的是酒，地喝醉了，吐得到处都是。他自那时起成天在心里惦念妹妹。看到一点点好的事物，他都会想：“可是她看不见，她那样躺在床上，什么都与她无关——学校楼道外的树开花了，一只橘猫扒拉着崽儿让它钻进破洞里，对她没有意义，没有意义。”他这样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是为了叫自己不要厌恨她。
一个阴雨连绵的傍晚，他放学路上撞在被风吹倒的告示牌上，从自行车上跌下来，手擦去了一大片皮，车也坏了。风存心跟他开玩笑，一把抓起他的雨披往马路上扔。他望望在车水马龙间若隐若现的雨披，默默地推着车子回家了。回去以后父母一脸的惊惶，因为妹妹不见了。父亲先报了警，又打了好几通电话叫人帮忙，同母亲一起出去找她了。走的时候母亲想起什么，回头对他说：“你千万不要出去，留在家里等着，万一她自己会回来呢……”他很木然地坐着，湿漉漉的，没换衣服也没擦头发。他坐了一会儿想到自己有事要做，不是做作业。他去厨房切姜丝，发现没有可乐了，下去买——反正楼下就能买到，她要真回来了也能碰见。外面雨早停了，但灰冷的云融成一块，遮住了天，一点光也漏不下来。他怎么也不想回去，绕着路乱走——干脆走丢了好了！走丢了，他们还要接着找自己呢！